此番进大牢探视景烁果然未再遇到任何阻挠。
王濯缨挎着食盒跟着狱卒来到地牢最深处,见景烁躺在石床上,牢里干干净净的,只有他一人,心中稍安。
狱卒开了锁,她走进牢房,将食盒轻轻搁在桌上。
本来在外头看景烁躺在石床上一动不动,还以为他正睡着,走近一看,才发现他睁着眼,定定地看着房顶,眼珠子动也不动,一副活死人的模样。
王濯缨心中难过,在床侧站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担忧地唤了他一声:“阿烁。”
景烁黑亮的眼珠子朝她这边转过来,无情无绪地看着她。
王濯缨觉着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昨夜的事情太难启齿,景嫣的死也很难说出口,四目相对间,王濯缨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才好。
“你当初到底为何来杭州?”她还在斟酌着如何开口,景烁倒是先她一步说话了。
这个问题与眼下的情况风马牛不相及,王濯缨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却也愣愣地答道:“离开京城,除了杭州,我无处可去。”
景烁一笑,眼泪从眼角滑落,他痛苦地闭上眼。
虽然只过了一夜,可他却觉着自己仿佛已经过完了一生。
不是不想死,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
“阿烁,你饿了吧,我煮了你最爱吃的红枣莲子粥,手艺或许不如……你将就着吃一点。”王濯缨回到桌边,打开食盒取出碗勺,从砂锅里往外舀粥。
“我姐姐,你将她葬在哪里?”景烁哽咽着问。
王濯缨舀粥的手微微一顿,没想到他已经知道了,想来应该是狱卒告诉他的。
“在城西郊外那片枫树林中。”她低垂着眼睫道。
“她死的时候,痛不痛苦?”
“有些痛苦,但没有痛苦太长时间。”王濯缨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努力将自己从伤痛中拉扯出来,端着粥来到石床边上坐下,用袖子拭了拭景烁眼角的泪痕,轻声道:“阿烁,你振作一些。景姐姐去的时候,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再放心不下,她不还是撇下我自己去了么?”景烁静静道。
他这一说,王濯缨又想哭了,强忍着道:“阿烁,你别怪景姐姐,她有她不得已的苦衷。”若能好好活着,谁愿年纪轻轻的就去死呢?又不是了无牵挂。
她一手将景烁扶起来,看到他包着布带的左手,下意识地想问他手怎么了。可一想,又恐是乔华那狗贼弄伤的,便又没问,只小心翼翼地用汤匙喂他喝粥。
景烁没有半点食欲,闻着粥味甚至还有点想吐。
他强迫自己咽下去。
王濯缨见他还肯进食,心下稍安。
一碗粥喂完之后,她瞧着景烁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呼吸时促时缓,似是极难受的模样,担心地问:“阿烁,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
景烁本不欲说,眸光一瞥,瞧见牢房外墙角依稀露出一角红袍。王濯缨背对着那边面对自己,故而不曾发现。
“清清姐,你不要离开我,我害怕。”他忽的扑入王濯缨怀中,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肢,哭着道。
陆巽再蛮横霸道心如蛇蝎,也难掩盖他就是爱王濯缨爱得入了骨成了魔,如若不然,他何至于因为一枚核雕,一点怀疑,就对他景家,对他下此毒手?既然他决意将他踩入深渊永不得超生,那他拉着他最爱的女人一起坠落如何?
王濯缨僵住了身子。除了以前未退婚时被陆巽抱过,她还不曾被第二个男人这般抱过,有点……不习惯。
但想到景烁的遭遇,她到底是没有推开他,非但没有推开,还努力学着景姐姐的模样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慰道:“别怕,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待你判决下来,我会辞了百户一职,陪你同去你的流放地。”
景烁怔住。
他缓缓松开双臂,微微直起身子来,看着她问:“真的?”
王濯缨点头:“真的。”
牢房外头那角红色不见了。
陆巽回到驿站。
乔华正在驿站院子里头徘徊,见他回来,忙凑上前来。
陆巽正眼都没瞧他,直接往里头走。
乔华心中暗骂,但如今要命的把柄握在他手里头,心中再不爽,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跟上。
“陆千户此番回京,要将景烁押回京城吗?”到了楼上,乔华有些忐忑地问。虽然父亲拿出了半数家财加整整三年的盐引换得陆巽一句“不予追究”,可按律景烁应该被押回京城受审,万一到时候他在审讯过程中说些不该说的……
“就他现在这身体状况,适合押回京城受审吗?”陆巽站在窗口,脸向着窗外,冷声道。
乔华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忙道:“他旧疾复发,严重得很,怕是经不得长途奔波。”
陆巽没吱声。
“那,我就不打扰陆千户休息了,告退。”乔华此行目的已经达到,讪讪地向他的背影作了一揖,转身欲走。
“乔华,你要明白,只要他活着一日,他便永远是你以权谋私知法犯法的人证。”陆巽忽然道。
乔华顿住,少倾,眸中闪过一抹狠厉,躬身道:“多谢陆千户提点。”每年死在发配路上的罪囚不计其数,多他景烁一个也不算什么。虽则姿色难得,但比起脖子上的脑袋来,自然是脑袋稳固更为要紧。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王濯缨,你若敢伤她一根寒毛……”陆巽略略侧过身来,看了他一眼。
乔华莫名地感觉后颈一凉,忙道:“不敢不敢,王百户是陆千户的女人,便是借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伤她一根寒毛。”
陆巽朝他一挥手,撵狗一般。
乔华夹着尾巴溜了。
他出去不久,傅宁上来。
“少爷,派去洛阳的人传回消息来了。那个名叫贺兰的商人,是宁王的人。”
陆巽倏然转身,盯住傅宁:“确定是宁王的人?”
傅宁点头道:“十分确定。我朝律例亲王不得经商,贺家在洛阳世代经商,富甲一方,如今宁王泰半产业,都是这个姓贺的在经营管理。听闻,宁王十分倚重他。”
陆巽沉吟片刻,道:“细细报来。”
傅宁打开一本随身携带的册子,念道:“贺兰,字元善,洛阳首富贺芳独子,年二十三,父母双亡,无妻无子,耳不能闻,口不能言……”
“此人是个聋哑?”陆巽蹙眉问道。
“是的。”傅宁道。
“一个聋哑,如何经商?”
傅宁道:“传回的消息说,此人虽是个聋哑,但极其聪慧,能通过辨认人说话时的口型而得知人说了什么话,从不出错。每逢需要他亲自出马洽谈的生意,他会提前准备一本册子,写上自己应对的话。当与对方商榷时,他的婢女只需捧册,便能对答如流,无需增减字句,也无需调整顺序,时人无不叹服。”
提前在册子上写下应对之语不足为奇,但在整个商谈过程中无需增减答案,也无需调整对答顺序,这份能耐就值得侧目了。若不将人琢磨透彻,连他会问哪些问题,乃至连先问什么后问什么都琢磨出来,断然做不到这一点。
“继续。”
傅宁继续念洛阳那边传回来的情报,贺兰生平简单,很快便念到了他名下产业。
“目前查得绸缎庄八十七家,金铺一百四十六家,酒楼九十三座,青楼十五座,马场四个,茶庄十八个,钱庄三十六家,田庄二十七个,山头十五座,还有一些粮油铺子等,因为时间有限,未能完全查清。”
这般庞大的产业,可以确定,这个贺兰,必是宁王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无疑。
“知道了,下去吧。”
傅宁退下后,陆巽转过身望着窗外。
如此重要的人物,难怪乎要冒着暴露的风险亲自护送他到独松关。
苍白如玉的手指紧紧扣住窗棂,眸底似浓墨晕开,他低喃:“王濯缨,你露馅了。”
地牢中,王濯缨收拾好食盒,对石床上的景烁道:“阿烁,中午我让井叔来给你送饭。陆巽下午要回京了,中午我请他吃饭,为他践行。”
“他当初究竟为何与你退婚?”景烁忽然问道。
他一个男子,这样问其实十分失礼,因为这样私密的话,王濯缨可以毫无顾忌地与景嫣说,却不会跟他说。
但是,此时此刻,王濯缨怜其身世,又想着他还小,便也没有见怪,老实道:“他看上了教坊司的女子,想纳她为妾,我不愿意,便与他退婚了。”
“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王濯缨被他问得有些懵,答道:“自然。”
“那为何我觉着他还喜欢你?”
长兴侯府刚刚遭遇灭顶之灾,景嫣已死,景烁自己也……此情此景下,他居然还有心思关注她与陆巽的感情纠葛,这令王濯缨感到十分不解。
但想着他能往别处转移些注意力,也有助于他早日从家破人亡的痛苦中走出来,她便耐着性子为他解惑。
“他现在关心我,不代表他还喜欢我。幼时没有婚约时,他对我也挺好的。他应当是把我当做认识了几年的朋友,抑或妹妹,就如同我对你一样。这并非是男女之情。”
“你很信任他,对吗?”景烁看着她的眼睛,问。
王濯缨毫不迟疑地点头,“过往这些年,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和井叔之外,便只有他和你姐姐了。”
景烁放在被子下面的左手轻轻握拳,掌心的痛锥心刻骨。
他低下头,道:“我没事了,你走吧。”
王濯缨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叮嘱道:“你若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叫狱卒。我下午再来看你。”
景烁点头。
王濯缨拎着食盒出去了。
景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牢房外,眼神渐渐空茫。
王濯缨全然不知,陆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想告诉她真相,可是,正如陆巽所言,一来,他没有证据,空口白牙,拿什么取信她?二来,他们有七年的青梅竹马之情,而他和她,有什么?他只是她好朋友的弟弟,一个做不得真的徒弟而已,从感情上来说,她也定然是偏向陆巽的多。
这便是陆巽在他面前有恃无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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