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巽走时对王濯缨说,回京之后会设法让北镇抚司先判景烁的案子,免得拖时间长了,寒冬腊月上路人遭罪。
就这么着,十月初,景烁的判决就下发到了杭州,发配云南武定府。
与此同来的,还有一个让王濯缨十分揪心的消息——陆谦在对鞑靼的反击战中失踪了。
闻知这个消息,王濯缨心情悒悒,深恐这世上对她好的人最后都会如爹爹和景嫣一般,突然的离她而去。
可是她再担心也是枉然,凉州卫那么远,又是军事重镇,岂是她一个女子能擅闯的?再者,阿烁还在这里,她也不能离开。
辗转一夜,她想到陆巽那般厉害,定会设法寻找和营救陆伯父的,于是给他去了封信宽慰他一番,顺便告诉他自己已上书请辞百户一职,即将陪景烁南下之事。
陆谦失踪的消息刚传回京师,陆巽便上奏要求亲自去陕西寻父。
皇帝偏宠陆巽,不想他去冒险,便说陆谦失踪,生死不明,而陆巽作为陆谦唯一的儿子,尚未娶妻生子,若是也因此遇险,岂不愧对陆谦?遂不允陆巽所请,转而派他去四川调查惊动一时的妖道纵尸杀人案。
王濯缨的信递到他手中时,她的那份请辞表也正静静地躺在他书案上。
他不由的想起去年他陪她守岁时那一幕。
他坐在灯下剥宫里炒制的五香瓜子,剥一粒往她嘴里塞一粒仁儿。
她挽着他的胳膊乖顺地坐在他身边,下颌轻轻搁在他肩上,问他:“长风,我们成亲之后,我还可以继续当锦衣卫吗?”
“不可以。”他毫无商量余地地道。
他陆巽的夫人,整天还抛头露面男装出行,成何体统?她及笄之后他还由着她继续当锦衣卫便已经是照顾她的心情了。
“那,可不可以待我十八岁后再成亲?”她又问。
“不可以。”这次更无商量余地了。若非因她丧父守孝,他在她十五岁时便会娶她。他是个正常男人,有所爱自然有所欲,因为疼惜她,所以不想在婚前欺负她,但他也不想过分压抑自己。
“就多等一年嘛,就一年……”她小幅度晃着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嘤嘤嗡嗡地小声求。
他抵受不住她的做小伏低,却也不想轻易中了她的美人计,遂侧过脸道:“再胡搅蛮缠我亲你了。”
王濯缨立时往他肩后一缩,就露出一双清凌凌乌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仿佛在判断他是吓唬人还是说真的。
他作势将脸凑过去,她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还恼羞成怒地掐了他一下。
遂作罢。
往事不可追。
陆巽面无表情地拿过桌上她的请辞表,横一道竖一道,撕得粉碎。
探手从怀中摸出那柄桃木梳凑到鼻尖,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梳子上她的味道已经很淡很淡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如同一柄普通的桃木梳一般,再也释放不出丝毫让他沉醉的香泽。
所以,身外之物到底不行,还是需要人在,才好。
十月初八,上午,王濯缨从外头回来,井叔正弓着脊背蹲在鸡棚前掏鸡蛋。
“井叔,先别忙活了,我有话同你说。”王濯缨道。
井叔用衣摆兜着两个鸡蛋走过来,问:“小姐,什么事啊?”
王濯缨将手中一叠文书递给他,有些艰难道:“井叔,我要走了,此番不能带你同去,也不知何时能再回来……我将这宅子过在了你名下,日后,你找个老实可靠的后生,就以这宅子作为报答,让他给你养老送宗吧。”
井叔一呆,问:“你要去哪里?”
“长兴侯府的案子判下来了,阿烁被发配云南武定府,我要陪他同去。”王濯缨道。
“去了便不再回来了?”
王濯缨点头:“阿烁他身子不好,年纪又小,身边没个人看顾着,恐怕会教人欺负了去。我就在那边陪着他。”
“就在那边陪着他?那边穷山恶水的,小姐你过了年也十八了,这般一蹉跎,你的终身怎么办?”井叔急道。
提起这个,王濯缨难免怔忪了一下,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双明亮如月,又温柔似风的眼。她这一去,山水迢迢,日月如梭,此生,怕是都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所幸相处时间委实太短,她纵有遗憾和不舍,却也没到会为此纠结痛苦的境地。
伤感一回,她很快回神:“不过就是蹉跎些岁月罢了,总好过不闻不问,白害了一条性命强。井叔,你别担心我了,我毕竟年轻,又有武功傍身,还有陆伯父陆巽他们关照着,不会吃亏的。倒是你,我走之后,这里便只剩你一人。我原本想着定要为你养老送宗的,如今为了景烁,却不得不撇下你一人,是我对不住你。”
“小姐,你快别说这种话了,老奴不过是王家家仆……”
“井叔,你才别说这种话。自我懂事以来,家中便只有爹爹和你,爹爹走后,这些年更是全赖你的照料,一早便是将你当做长辈来看待的。只可惜我年轻,不懂为将来打算,这些年也没余下多少钱来,总共不过百多两银子,我都留给你。若不够用,你便赁一间屋出去,此处地段尚好,应当不太难赁出去的。”
“小姐你别说了,老奴断不会让你独自陪那景公子去云南的。小姐你何时出发?老奴这便去收拾收拾。”井叔说着,将房契往王濯缨手中一塞便要进屋收拾行李。
“井叔!”王濯缨唤住他,眼圈儿微微发红,“云南多瘴气,你年事已高,去了万一水土不服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办?你既还叫我一声小姐,便听我的话,留下来,让我安心。”
“可是,小姐你是老爷独女,若你此去有个三长两短,叫老奴九泉之下如何有脸面去见老爷?”井叔抖着手道。
王濯缨道:“放心吧井叔,临行之前,我定会去父亲坟前向他禀明的。以后,父亲与景姐姐的坟茔,便都拜托你看顾了。”
景烁的判决下来后,这些天王濯缨就忙碌两件事,一是为去云南做准备,二就是安排井叔以后的生活。如今这两件事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她略略松了口气。
回到自己房里,一抬眼看到书桌上的草编老鼠,她咬了咬唇,坐过去铺开信纸。
她想最后再给贺兰写一封信,告诉他明年四月她不会去洛阳了,叫他不必等她。
因抱着永不会再见的念头,这封信倒是比前头三封信好写许多。只是写好之后,她犹豫再三,却还是掏出火折子将它烧了。
她不是景家亲故,却自愿陪同景烁前往他的流放之地,落在外人眼中,难免要担个同情逆臣的罪名。她孑然一身自是不惧,可是贺兰不同。自己这封信若是寄出去,万一哪天落在有心之人手中,说不准就是一个要挟勒索他的把柄。
所以,还是不寄了吧,明年四月他等不到她,自然也就不会等了。至于之前他为何不给她回信,她也不想追究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他安然无恙,便都无所谓。
十月中旬,王濯缨辞别了杭州唯一值得她牵挂的人——井叔,带着景烁和押送景烁的两名差役,踏上了去云南的路程。
王濯缨前脚刚走,井叔后脚便将包袱一挎,院门一锁,尾随她去了。
主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联系不上,小姐的事除了主人谁敢做主?他自然也是做不得主的,只是他的职责是保护小姐,自是小姐到哪儿他都得跟着。不能在小姐面前暴露身份,此行又危险重重,便只能暗地里跟着了。
王濯缨买了一辆马车,景烁坐车,两名差役迫于她的淫威,充当了车夫的角色,她自己骑马在后头跟着。
如此走了大半个月,一路平安无事,只是景烁黏人得紧。
除了赶路,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要王濯缨在他眼前才好,连睡觉都要攥着她的袖子睡。一开始王濯缨就倚在他床前,待他睡着了便偷偷将自己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殊不料他觉那样浅,一抽就醒,屡试不爽。
王濯缨顾忌着他的喘症治了一个多月刚好了些,万一晚上睡不好身子虚弱下去,恐怕病情又得加重,万般无奈下,只能与他同睡一张床,两个被窝。
好在景烁年纪尚小,又生得面若好女,倒也不那么令人尴尬。
两人同进同出的,自然是瞒不了人,那两个差役暗地里议论景烁小小年纪艳福不浅,一时不慎被王濯缨听了一耳朵,将两人狠揍一顿,遂不敢再多嘴嚼舌。
王濯缨也愁,她虽体谅景烁身世凄惨命运坎坷,愿意对他多些耐心与宽容,但是同宿一张床这种事还是太强人所难了些,毕竟男女有别。她睡觉又不是那般老实,有时候难免会碰到他。
回想当初父亲去世时,她恰好也是十四岁,当时确有一段时间竟日惶惶不知所措,晚上也容易噩梦惊醒,皆因觉着自己失了庇护无依无靠之故。
那时候陆巽日日都来看她,陪她练刀,陪她给父亲折纸钱,若她突然情绪失控痛哭起来,他便在一旁给她递帕子。
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陪伴中,她才渐渐明白,原来未婚夫也是家人。她并非无亲无故,在这世上,她还有家人。然后慢慢从丧父之痛中走了出来。
现在想来,其实她还欠了陆巽良多,一纸婚约,让他为她做了许多事,而她,却不曾为他做过什么。他家世前途样样比她好,做不成夫妻之后,她也没什么机会再去偿还他什么,只能这样欠着。
对了,若景烁与她当初情况相仿,那她与他结拜如何?让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亲人可以依靠,是否能快些从这夜不能寐的惶然中走出来?
王濯缨自觉这是个好主意,第二天与景烁一提,却被他断然拒绝。
“清清姐,我不想连累你。如今无名无分,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若是结拜了,到时候想撇都撇不清。”
“我若是怕连累,又岂会与你同行?”王濯缨道。
可任她好说歹说,景烁就是不肯,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我决不能以罪臣的身份与你结拜。”
王濯缨气馁。
进了十一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这日下了一场雪,及至夜间,在地上覆了薄薄一层,雪月相映,于落光了叶子的林间望去,格外寒凉。
“噗”的一声,最后一名黑衣大汉颈间喷洒着鲜血扑倒在雪地上,四周归于一片死寂。
井叔将手中染血的短刃在自己裤腿上擦了擦,塞回袖中。回首望望地上的七八具尸首,这已是一路走来他为小姐解决的第七批尾随者了。
对方应当早已发觉有人阻挠,派来的人一次比一次更厉害。正如小姐所言,他到底是上了年纪,不管是体力还是身手,都大不如前了。如今受了些伤,不算重,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再为小姐挡几波?
拎起挂在树杈上的包袱挎上肩头,他刚想走,又警觉地停了下来,侧首看向夜风回旋的树林深处。
湿冷的空气中血腥味呛鼻,耳畔渐渐传来人走在雪地上特有的咯吱声。
不止一人。
井叔握紧袖中短刃,做出备战姿态。
从林子里走出来的人渐渐暴露在月光下,矫健干练,气质沉凝,面目熟悉。
是傅宁。
他身后黑压压的,打眼看去,至少也有二十来人。
井叔没动。
傅宁扫一眼地上尸首,右手搭上腰间刀柄,语气平淡道:“井叔,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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