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峰垂着头，无言默认。
反正有他也不想用，那就干脆当没有吧。
林老娘身子一软，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落。
儿子全须全尾的去了部队，结果回来时少了只胳膊也就算了，咋男人的本钱还丢了呢？
可她又深知这事不怨部队，没有像儿子这样千千万万的战士顶在前面，说不定她们连现在的日子都过不上。
林老实捏着竹篾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半响，喃喃自语。
“没了就没了，咱们还有鹿崽。”
似在说给老妻听，也似在说给自己听。
林海峰这才注意到老娘没抱着鹿崽。
“娘，鹿崽呢”
“跟你大哥家的小四在后院里玩，”林老娘抬起掌根抹泪，“幸亏你有了鹿……”
猛然拍了下大腿，惊呼：“鹿崽不能再叫鹿崽！以后得改名叫有根，有根啊！奶的乖孙~”起身疾步往后院走。
林海峰哭笑不得，“娘，鹿崽的名是她妈取的，不能改。”
“为啥不能改？”
林海峰转述格莎曾说过的话。
“鹿崽的名字很有讲究，据说佛陀曾转世为鹿王，其四蹄踏过之处，枯木逢春百花盛开，给鹿崽起名为鹿，寓意孩子将来一帆风顺、遇难成祥。”
至今还在偷偷拜菩萨的林老娘，眼珠子转了转，不再言语。
林海峰：“娘，你将我不能生育的事告诉队员们。”
“不行!”林老娘坚决反对，“说出来以后你面子往哪儿搁？大家当面不说，背后也会指指点点。”
编篮子的林老实也摇着头表示不能说。
林海峰从口袋掏出烟，给老爹和自己点上后，吸了一口吐出个烟圈，把玩着打火机，漫不在意的开口。
“面子这玩意能值多少钱？铁锹叔生的孩子多，可他走出去有几人给他面子？”
想到鹿崽不喜烟味，林海峰掐灭了烟，“总之，我不在意这个，娘你要不愿说，那以后家里来人说亲，娘你负责拦住，不过，娘你就不怕累？”
林老娘傻了眼，对哦，以前儿子还没回来时，就经常来人说亲，现在儿子回来了，门槛还不得被人踏烂？
再说了儿子又不打算再婚，这长时间拦下去，说不定大家更会说三道四。
想到这，林老娘一咬牙一跺脚，“行，我去说！”
目的达到，林海峰去找鹿崽。
*
鹿崽正蹲在后院里，小手手撑在膝盖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小堂哥林四，猫眼里闪烁着的小星星比日光还耀眼。
刚满13岁的林四，遗传了老林家的大高个，再加上抽条的年纪吃不饱，故而身型瘦高，打着补丁的衣服袖口、腿踝处短了一大截，露出粗糙的皮肤。
林四颊肉深陷的脸上，眉梢炫耀的飞扬到鬓角，摊平的手心里趴着只黑背大蛐蛐，两条长长的触须好似小生头上的雉翎，英武不凡。
“鹿崽你看好了。”
林四圈起拇食指放入口中，鼓起腮帮子一吹，清脆的哨声响起，随着口哨吹出的歌声，蛐蛐的两条触须跟着节奏上下抖动。
哨声一停，蛐蛐立刻恢复了安静。
“哇！”
鹿崽小嘴张圆，小手用力的鼓着掌，粉嫩的包子脸因激动晕染上樱桃红，灿烂的好似阳春三月间桃枝上的花苞。
“哥哥好腻害！”
“是吧？”林四骄傲的挑眼，“喜欢不？”
鹿崽头点成小鸡啄米，护耳帽上坠着的小球球上下跳动。
林四得意的用大拇指撇了下鼻子。
二叔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不像妈和奶奶，每次看到蛐蛐都骂自己不干正事，有抓蛐蛐的功夫都能打两筐猪草换工分了。
也不像小伙伴的妹妹，每次看到蛐蛐就尖叫。
林四觉得小堂妹天下第一可爱，脑子一热，说秃噜了嘴。
“你喜欢就送给你！”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只蛐蛐可是自己花了大功夫训练出来的，准备拿去城里换钱呢。
可男子汉说话就要一口唾沫一个钉。
林四眼巴巴的看着鹿崽，心里不停的祈祷着妹妹不要……妹妹不要……
然而——
鹿崽欢喜的眼睛眯成月牙，伸出小手手抓走了蛐蛐，小心翼翼虚拢着蛐蛐，甜甜的道谢，“谢谢哥哥。”
“不谢…”
林四心痛的呢喃，趁鹿崽低头看蛐蛐时，偏过头，抬手轻轻扇了一下嘴巴。
鹿崽歪头想了片刻，说：“哥哥等等我。”晃着小短腿跑开。
不大会儿又蹦蹦跳跳的跑回来，小脸上一片雀跃。
“哥哥给。”
鹿崽踮起脚，举高手中成人巴掌大的小荷包。
“什么啊……”
懊恼的林四无精打采的眼神，在打开荷包的一瞬间来了精神，双眼瞪得犹如铜铃。
糖，满满的糖。
虽然不知是什么糖，可只闻味就让人口水极速分泌。
林四目不转睛的瞪着糖，喉结剧烈的上下滚动，结结巴巴道：“给、给我的？”
鹿崽笑眯眯道:“恩恩！哥哥送了我蛐蛐，我送哥哥糖糖。”
林四狠狠地瞪了眼奶糖，像似要把这些糖全收进脑子里，随即扭开头将糖还给鹿崽，“这糖一看就很贵，你快拿回去，不然二叔知道该骂你了。”
“不会呀，二蛋爸爸说了糖糖都是鹿崽的，想怎么吃鹿崽可以自己做主。”鹿崽又把糖塞了过去。
“哎呀，二叔骗你的，”林四再次把糖塞给鹿崽，语气满满的怨念，“大人都这样，嘴上说让你做主，等你真的做了主，又会骂你。”
鹿崽抱着糖嘟起嘴，刚想反驳二蛋爸爸才不会骗人，便眼尖的看到林海峰过来，眼睛一亮，噔噔的跑过去。
“二蛋爸爸，鹿崽可不可以给哥哥糖？”
林海峰蹲下身接住鹿崽抱起，朝林四走去，“可以，爸爸不会骗你，说怎样就是怎样。”
“我就知道，”鹿崽幸福的扬起小脸，踢弹着小腿，“二蛋爸爸，我要下来。”
林海峰依言放下女儿。
鹿崽跑到林四面前，将糖塞给林四。
“哥哥给，谢谢你送鹿崽蛐蛐。”
林四拿着糖面色发苦，我的傻妹妹，你这样当面问，二叔能说是骗你嘛？
“鹿崽给你的你就收着，”林海峰虽不知他的心思，却自有自己的一番理论，“孩子都是看着爸爸的背影长大的，我是不会骗鹿崽的。”
林四头次听到这番言论，怔怔的望着林海峰，眼里闪动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光，嘴里惊叹：“二叔，你真厉害，你这话真该说给全村人听听。”
林海峰哑然失笑。
“恩恩，二蛋爸爸很厉害的！”思考问题的鹿崽下意识的附和，继而好奇的问，“二蛋爸爸，我要看着你背影才能长大吗？”
林海峰不知小孩子奇怪的脑回路，愣怔着点头。
鹿崽便绕到他的背后，直直的仰着小脑袋望着林海峰的背影，小脸苦恼的皱成丑橘子。
“可、可二蛋爸爸太高，鹿崽看不到。”
林海峰和林四不约而同的大笑，笑声震得正酝酿蛋意的鸭子，菊/花一紧，又憋了回去。
“哈哈哈！”
林四一把抄起鹿崽架到脖子上，迎着风大跑。妹妹不仅可爱，还会给自己珍贵的糖吃。
所以他单方面宣布，以后鹿崽就是自己的亲妹妹！
感受到迎面吹来的缕缕清风，鹿崽快落的搂着林四的脖子，扯着小奶音催促林四再快点。
林海峰放松的倚靠在梨树干上，目光追寻着鹿崽的身影，眉眼间一片柔和。
鹿崽在经历过黑暗还能如此开朗，真好。
*
夕阳西下，下工的林家人全部归家。
林老实和林老娘育有五子，但活下来的只有林丰收和林海峰。
林丰收娶妻张麦花，两人膝下四个男娃，名字按照一二三四取的，最大的林一今年19岁，最小的林四13岁。
鹿崽乖乖跟着林海峰认人，软软娇娇的小模样将一群糙汉子迷得找不着北，纷纷哄着鹿崽再喊声伯伯/哥哥等。
林老娘看的直摇头，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递给儿媳张麦花。
“你去拿五个鸭蛋，再拿罐番茄酱出来，晚上做道番茄炒蛋，海峰最爱吃这道菜。”
张麦花点头，接过钥匙去了粮房。
说是粮房，其实内里也就摆着两个大肚缸而已。
张麦花弯腰掀开盖缸的木盖，看到只有个缸底的麦子，面色发暗，距离年底分工分的日子还长着呢，家里又多了两张嘴，这日子可要怎么过。
扒拉开混着黑虫子的瘪麦粒，数出5个鸭蛋回了厨房。
打鸭蛋时，张卖花觑到婆婆不在，忙喊来林四。
林四嘴里包着颗奶糖跑过来，“妈，咋了？”
张麦花一把拉过小儿子，举着半个鸭蛋壳，催促，“快喝。”
林四瞅了眼鸡蛋壳里的蛋液，拒绝，“我不喝，妈你炒了吧。”
鸭蛋可是给妹妹吃的，当哥哥的怎么能抢。
张麦花想抓儿子的胳膊却抓了个空，看到冲到鹿崽面前傻笑的小儿子，气愤地跺脚。
这傻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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