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韩悯匆匆进京, 只带了一个笔橐和几件换洗的衣裳。
如今要走,要带走的东西也不多。
他气呼呼地回了偏殿,把几件衣裳从箱子里抱出来, 往榻上一丢。
整理出一个小包袱, 又把书案上堆着的书稿笔墨都收拾好。
小剂子与杨公公跟着他上下乱跑。
韩悯将笔橐往腰上一系, 转头对他们说“圣上不喜欢我, 我要去柳家住了, 柳家不比宫里”
杨公公倒不怕他,一捏他的脸“说什么胡话早晨就说好了, 陪你一起去的。实话告诉你, 我年纪大了, 圣上即位时,我就求了圣上,放我出宫。这回我正好跟着你出去, 宫外总比宫里好, 老柳难道会不收留我吗”
韩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就好。”
他转头收拾东西,杨公公也叹了口气, 帮他叠衣裳。
“不过你要走也不能这么生着气走, 那多不好圣上与你就是这么打闹着过来的,这样不也和从前一样”
“不一样了。”韩悯抱着手,“他现在是皇帝了,总待在一块儿,是他欺负我, 我还不能还手。再这样下去, 相看两厌, 君臣不和。”
他不再解释, 看了一眼帐前挂着的长剑, 然后看向还跟着自己的小剂子。
“你有事情要说”
小剂子温吞吞地说“公子,我只是觉得,要先把你发上的小辫子拆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从书房出来,他的头发还没理好。
韩悯傻傻地笑了一声,抓了抓头发,在镜前坐下。
小剂子帮他拆辫子,低眉顺眼的模样。
韩悯也捻着一个辫子,随口问道“你姐姐还有没有什么亲人在世”
小剂子摇头“没有。”
“这样。”韩悯宽慰他道,“恭王已经被关押了,他做的事情都会付出代价的。”
小剂子垂着眸,目光只落在自己的手上,低声道“错只错在我们是奴才。”
韩悯微怔,反手拍拍他的手背。
帮他把头发理清楚,小剂子拿起木梳。
韩悯试探着问他“你还想识字吗”
他的动作一顿,随后点点头“公子从前教我的那几个字,我还记得呢。”
“那好,过几日我编一本字书,仔细地教你。”
“多谢公子。”
过了一会儿,韩悯撑着头,轻声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适用的制度,绝非一朝一夕、一人一事能改。”
小剂子放下木梳,拿起青梅颜色的发带。
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只应道“小剂子知道。”
韩悯回过头,从他手里抽出发带,一边绑头发,一边对他说“不过也不是不能更改。”
小剂子却问“把所有人都当人的时候,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他匆匆抹了两下眼睛,就转身去帮杨公公叠衣裳。
韩悯忙跟过去,揽住他的肩“好了好了,你别难过。”
小剂子一歪脑袋,趴在他的肩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哭了。韩悯看了一眼,只是拍拍他的背。
缓过神来,小剂子连连往后退“小人逾越了。”
“不要紧,不要紧。”韩悯笑着道,“我也靠过杨公公的肩膀。”
正午时分,他们收拾好东西。
韩悯虽然生气,但是于情于理,还是要去向傅询告辞。
推门出去,卫环就等在外边,见他出来,一抱拳“韩大人。”
韩悯摆摆手“你别这样叫我,我有点不习惯。”
“韩二哥。”
卫环笑着上前,接过小剂子手里的包袱。
“圣上让我陪你一起去柳府,往后我就跟着韩大人了。”
韩悯随口问了一句“圣上那边,现在是谁跟着”
“我哥。”
韩悯去找傅询告辞时,傅询正在廊下喂鹰。
正如卫环所说,他兄长卫归如今腰间佩刀,站在傅询身边,手里捧着萝卜头要吃的兔肉。
韩悯向傅询行过礼,忽然想到卫归举着一把大刀,细致地将生兔肉切成小块
来,卫将军给萝卜头切肉肉吃。
这场景十分好笑。
卫归看见他眼中笑意,浑然不觉,还得意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傅询皱眉,一抬手,把停在木架上的萝卜头招过来。
萝卜头扑腾着翅膀,给了卫归一下。
卫归反应快,迅速别过头去,但还是被鹰羽勾了一缕头发下来。
傅询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对不住,你下去理理吧。”
卫归笑着抹了抹脸,毫不在意,还夸这鹰有活力,退下去了。
他走之后,廊前就剩下韩悯与傅询两个人。
上午才吵过架,气氛有些凝重。
韩悯尚在生气,一点儿都不想跟他说话。
傅询倒是想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怕一开口,反倒又惹韩悯恼火。
最后还是韩悯开了口,不过说的是客套话。
“这几日多谢陛下收留,才让臣免遭恭王毒手,臣日后定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他举着手作揖,傅询便扯了扯他垂下来的衣袖。
“韩悯,你别”
韩悯抬起头,继续道“陛下放心,臣绝不会把私人恩怨带到政事上。”
可傅询要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最后傅询转头,取下挂在檐下的木架子,把萝卜头和木架子都递给他。
韩悯接过东西,萝卜头扑腾着翅膀,停在架子上。他用手指挠挠苍鹰脖颈上的绒毛。
萝卜头身上的伤都养好了,只是还有些地方掉了毛,还没长出来,半边翅膀和背上还是秃的。
站了一会儿,韩悯对傅询道“那臣先告退了,江大人应该还在宫门外,不好叫他久等。”
傅询很冷淡地点了一下头“去罢。”
于是韩悯就提着木架子走了,下台阶时,挂在腰间的笔橐一晃一晃的。
傅询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原本都把人哄得要在宫里再待几天了,结果那十来个辫子就把他断送了。
早知今日,韩悯起床时,他就应该跟韩悯说,头发打结了,帮你拆开。
还能再弄一遍,和韩悯说话,说不准韩悯还会觉得他又细心又体贴,帮人弄头发一点都不疼。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杨公公、小剂子,还有卫归,在台阶下边等着,见韩悯过来,也跟着走了。
正巧这时,卫归整理好了被萝卜头打乱的头发回来了。
他见傅询望着韩悯那边,便问“韩悯搬去柳家了”
“是。”
“太好了”
傅询转头看他,面色阴沉,卫归连忙改口“也挺不好的。”
对卫归来说,这确实挺好的。
小的时候就看着他二人打闹,长大之后,自从听说韩悯住进宫里,他没有一天不在担心韩悯会和傅询起冲突。
这下韩悯终于搬出去了,他也可以放心了。
再者,韩悯搬出去之后,没有宫禁约束,可以随时找他,很不错。
傅询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看着他的目光一分一分地沉下去。
“你弟弟跟着他走了,所以朕把你调过来。”
卫归抱拳“臣知道。”
“杨公公和小剂子也跟着走了。”
话只说了半句。
两个内侍也跟着走了,你再多话,就把你调去做太监。
卫归憋屈地闭上嘴。
宫门外停着两辆马车,江涣与楚钰站在一边说话。
主要是楚钰在说。
“韩大人真的好有意思啊,我从没见过别人这样和圣上说话,你见过吗”
江涣抱着手,淡淡道“没有。”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在这里等韩悯。
分明是他们两个人吵架,非把他也拉上。
不是很高兴。
楚钰继续絮叨“居然还是圣上先招惹他的,我从没见过圣上招惹别人,你见过吗”
仍旧是淡淡的“没有。”
“我觉得这很不一般,像戏本子里写的,不过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节。江涣,你见过吗”
“没有。”
“你也好无趣啊,你就会说没有两个字吗你这样平时是怎么写文章的”
江涣不再理他,看向宫门那边。
韩悯出来了。
正午阳光正好,照在灰色的宫墙上,光影流转。
日光照着,他身上素衣都有了些艳丽的颜色。
楚钰往前走了几步,朝他挥手“韩大人”
韩悯也唤了一声“楚大人。”
楚钰快步上前,笑嘻嘻地挽住他的手“走吧,等你好久了。”
韩悯同江涣打了招呼,楚钰便搂着韩悯的肩,招呼杨公公他们“劳烦三位去我的马车上坐吧,让我们三个人说说话,好不好”
杨公公也有意让韩悯快些结交朝中官员,站得更稳些,而小剂子与卫环也没有什么异议。
杨公公笑着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楚大人的马车”
楚钰一指停在一边,无比华贵的马车“那一辆。”
那马车大得很,镶金嵌玉,连帘子都是刺绣的。
因为还在先皇驾崩的三年国孝里,笼了一层白颜色的薄纱。那是用来制夏日外裳的布料,价格昂贵。
罩上去,就像是一层淡淡的云雾,显得那马车更加华美。
楚钰问“怎么了哦,马车简陋,辛苦你们委屈一会儿了。”
他自个儿,拉着韩悯的手,往柳家的马车去。
柳家是清贵之家,马车也很简朴。
马车驶动,江涣位于正中,韩悯与楚钰分别坐在两边。
三方文人正式会晤。
韩悯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后边的马车“楚大人,这个”
楚钰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来永安赶考的时候,我爹给我弄的,太傻了,我不爱坐。”
江涣补充解释“你不知道,他家里是做镖局的,他们家家底殷实。”
楚钰连连摆手,否认道“不多不多。我爹只是觉得,我们家终于出了一个读书人,很不容易,就举全家之力,送我来考试。”
全村的希望楚钰。
韩悯道“楚大人真是风流洒脱”
“韩大人客气了,我字琢石。”
“琢石客气了,我还没取字。”
楚钰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放声大笑。
“你简直太符合我看书时设想的文人了。”
他上下打量韩悯“出身文人之家,家里长辈是老史官,恩师是老学官。年纪小,文采好,有风骨,模样也好,家里又穷”
“嗯”
韩悯打断他“你是不是说偏了”
楚钰停下口,撑着头“我就不太适合做文人,我喜欢在戏台子上扮文人。”
韩悯才要说话,却听江涣提醒道“你别和他搭话,说起唱戏他就要魔怔,到时候你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哦。”
韩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最后楚钰道“我爹总说,文人就是要越穷越有骨气,像我们家就不太行,如果不是为了养家,他就散尽家财了。”
韩悯老觉得他这话有哪里不对。
及至柳府,马车从偏门进去,廊下的小童望了一眼,就跑进院子里了。
“太爷,公子,韩二公子来了”
随后柳停带着人,从院子里匆匆走出来。
他站在马车前,握住韩悯的手,扶着他,稳稳地落了地。
韩悯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放软语气“师兄。”
柳停眉眼带笑,佯叹道“还像小孩子一样。”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