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二十年前海底墓的考古队中招的人不少,但是没想到闷油瓶也在其中——他就算没有禁婆香也不会变老,这是我一直以为的。
“不会变老确实是张家的原因,却不意味着他就能百毒不侵。”医生慢悠悠道,“不过张起灵很特殊,死亡不是他的终点。就算真的救不了了,张家不灭,他就不会消失,变成怪物也不过是舍弃一副皮囊。”
说得很神秘,不过月家也不寻常,所以我反倒能理解一点:“张家肯定也有类似血脉传承之类的东西,才能延续千年不灭。”
只不过那样传承下来的人,到底是不是原来那个,就不得而知了。
譬如我,在失去记忆的空白期里经历远古的神祗的生命,影响是免不了的,所以我现在也无法确定我到底还是不是我姐记忆里的月忆年。
我思绪跑得有点远,拉回来后又想起一个问题。张家不灭闷油瓶就不会死,可是张家……早就湮灭了啊。
我把疑问抛出来,医生诡异一笑,转而问收拾妥当的陈皮阿四:“是谁教你在身上种蛊的?”
陈皮阿四的眼睛已经恢复了视力,却习惯性地眯起来,眼珠塞在疤痕下见不得光似的:“我在广西呆过,那边的苗人会这个。”
医生道:“我对蛊术稍有涉猎,能在活人身上种尸蛊还保持不死已是功力高深,你自个情况也清楚,大小伙子驱蛊都要去半条命,你剩一口气还能撑住,这等手段哪是随便遇上个人就使得出来的。”
陈皮阿四彻底合上眼:“我不能说。”
我戳了她一下:“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你追问了有什么用,想拜师吗?”
“哈,”医生说,“拜师?”
语气颇为惊奇,好像我讲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我莫名道:“不是你说稍有涉猎,难道不是想认识高人多了解一下?”
医生吸了口气,面对我正色道:“小年糕,我得告诉你,‘稍有涉猎’和‘略懂皮毛’都是谦词,一般我这么说的时候,潜台词就是以老子的水平尔等凡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我:“…………”
她又转向陈皮阿四:“你不说就算了,不过那确实是高人,实力恐怕已近仙,才能保你一口气不散。而且,”她抬起手,掌心浮出一道血红图案,“医蛊卜不分家,那人留你一命,或许就是提前埋线,要让我今天从你这拿到方子。”
医生的能力已经让我见识大开,可是听她口气,似乎还有个厉害人物在背后操控一切,顿觉自己陷入更大的阴谋里:“你找得出人吗?”
她默默望着掌心,片刻后,红光一闪,那图案渐渐隐没下去,手掌恢复如初。
“我非神仙。”她没有说能与不能,“不能窥见一切布局,顺其自然罢。”
医生选的路不好走,不,不好走已不足以形容了,那根本就没有路。我和陈皮阿四身手都敏捷,爬上爬下倒还过得去,只有医生好似天赋点都加在了脑子上,行动力惨不忍睹。
我当然不能指望陈皮阿四怜香惜玉,只好时不时拉她一把,自己也累得够呛:“你不是能耐大的嘛,飞过去啊。”
她气喘吁吁,妆都要花了:“不、不行,那种能力不能随便用。”
“你用的还少吗?”
“不一样,”她喘匀了气,给我举了个例子,“你打碎一只碗,把它粘起来和把它还原成打碎前的样子,使用的能力是不一样的。前者还是物理方法,后者已完全是另一种概念。”
就相当于用蛊,卜算,打鬼,这些都是凡人可以学会的东西,一旦脱离这个范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哦,原来你还是个人啊。”
她瞪着我,眼睛圆溜溜的,瞳孔又黑又大,看上去不像正常人,在这种情形下反而有点搞笑。
我心里涌上一股熟悉,还未细想,就感到头顶飞过了什么。
人面鸟飞行无声无息,不会叫人发觉,能让我察觉到,是因为它们数目庞大,已无法完全隐匿。
“这是…………”我听着声音辨认方向,发现它们正是飞往我们要去的地方。
陈皮阿四抬头看了半晌,他的眼睛不知恢复到什么程度,但是我晓得他听力非常厉害,能在黑暗中凭借心跳声确定方位。
突然他手一动,一粒铁丸就射了出去,打中天上的东西。
一大坨重物掉了下来,地上都是碎骨石头,硬生生飞起尘土来。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意识到什么,打着手电上前一看。
一只人面鸟腹部破了,是被那颗铁丸打了个肚穿肠烂,长爪还在抽搐,黑血流了一地。
它爪尖还勾着一人,正在不断咳嗽。他声带似乎出了问题,发出的声音很小,不凑近根本听不见。
陈皮阿四看了一眼,我从他神情上明白了:“这是你的人?”
医生说:“能救,不过会留下残疾,而且他自己没法走了。”
话音未落,陈皮阿四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手气刀落,直接结果了那人性命。
温热的血喷出来,我躲闪得再快也免不了沾上一些,医生神色不变,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
陈皮阿四擦拭了刀上的血,面无表情:“我没法带他走,只能让他死得痛快些。”
医生抬头望了望上方,淡淡道:“走吧,血会吸引来它们的,我镇不住那么多。”
她这会倒好心了,见我没反应过来,还掐了我一把。
我其实不怕,只是有点呆,因为死人看得不少,像陈皮阿四这样直接干掉手下的疯子实在没见过。这会被医生一掐也意识到不是犯傻的时候,掩饰地咳了几下,突然想起人面鸟大群飞过,可不就是到了集体进食的时间。
它们袭击了阿宁的队伍,吴邪和胖子也差点死在这儿。
最后是青桐门的动静吓跑了哪些鬼鸟,可他们也受了重伤。
我有些急,要快步先过去。
医生在身后道:“想好了,你在我身边毫发无损。离开半步,尸骨无存。”
我脚下一顿,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死掉也没有害怕,她的话却让我打了个寒战。
如果不能先赶过去,以医生这慢吞吞的速度,我们到哪儿人也差不多凉了吧。而且月忆柔不知到了哪里,她们只有两人,万一遇到了危险更难脱身。
阿宁队伍里不少人我都相处过几天,不忍他们全军覆没,我问:“你有什么办法,能震跑那些鸟?”
医生道:“有是有办法,可我并不想用。”
“为什么?”
我以为她会给出不合时宜,机会未到这类说法,没想到她理直气壮说:“那些人和我又没有关系,我凭什么要花费力气去保他们的命?”
我差点绊倒:“那可是好几十条人命,你有能力,就这么不管?”
之前在楼台那没有立即下去救人,是因为对方人多势众且有过节,才等了一等。这会儿那队伍里有吴邪和他三叔,我是无法袖手旁观的。但只凭我自己,也没法把他们救出来。
医生冷漠道:“这其中有些人是必须死的,我插手才真正是误了命数,你想救人,可改命的代价都得报到我身上来。”
我一咬牙:“其他人我不管,吴邪和胖子今日命不该绝,你只救他们。”
她望着我,忽然一笑,既然命不该绝,那就更不需要插手,你又在担心什么。
我。我语塞,我一边坚信着他们不可能死,一边又在怀疑什么,但医生不是随便几句话就会改主意的人,我只有说:“我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你认为是预知也好提前看到命运发展也好,总之他们死不了,你早出手一会儿也不会改变什么。”
我是想定她的心,然而医生收了笑意:“预知?”
尹若澄把一本书塞进我脑子里,月忆柔也知道,医生居然是毫不知情:“什么书?什么剧情?不可能的,看到未来可以,但你只能看到一个节点,而后推测之间的内容,要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各种细节,中间还跨度了数年,这个谁都做不到。”
“但尹若澄给我的故事确实如此。”
“绝不可能。”医生断然道,“人的记忆做不得假,哪怕是最完美的催眠也有弱点。他给你的故事类似植入记忆,居然还是未发生的,神仙也做不到,你相信这是一本书?”
我本来是没有想过的,尹若澄给我了我就受着,从不问缘由。医生就比我会动脑,一瞬之间就提出疑点来了。被她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慌了:“不是那……那什么,会是什么啊。”
“你自己觉得呢?”她反问。
我一贯是不会去怀疑人的,可是看着她的眼睛,我吞了口唾沫,轻声说:“剧本。”
我好似走在已写好的剧本之中,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剧情发展,甚至无法确定,这样的故事已经发生了多少次。
医生不可置否:“你最好再想想,尹若澄有没有说过他给你的东西到底是从哪得来的。”
我苦恼地回忆了一会儿,想起我在不甚清醒的时候,曾在梦境空间中与他有过一段对话。
他说,那不是故事,是我自己的记忆。
……说了跟没说一样,而且我自己的记忆,为什么主角会是吴邪啊。
“这个嘛。”医生说,“也许交给你这份记忆的人,跟吴邪有莫大的关联吧。”
感觉又绕回去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还是先救下他们。就算记忆里他们不会死,我也怕出现意外。
相处这段时间我多少摸清医生的脾气,她连陈皮阿四这种穷凶极恶之人都敢续命,哪会害怕报应,只无非需要报酬罢了:“我答应你两个条件——两个条件换两条人命。”
“成交。”当即她就爽快了。
我心中默念老姐对不起,我还是和这货做了交易。
“第一个,”她面对着我,头顶的人面鸟群仍在不断掠过,每耽搁一分钟,他们生存的几率就少了一分,“我要你死后,将龙珠交还与我。”
哪怕心急如焚,我也忍不住疑问:“我都死了还怎么给你。”
“我自有方法拿到,”她不肯细说,“我只是向你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承诺,现在的人不看重诺言,对我却非常要紧。”
我又提出第二个问题:“龙珠在我心里,要取龙珠,我必先死。我怎么能确定,你不会为了得到它而要了我的命呢?”
她冷笑:“你是月家的人,能活多少年心里没点数吗,十几年我还是等得起的。”
我忍不住看了一眼陈皮阿四,他百无聊赖地玩着铁珠,对我们的交流看也不看。
要是他先知道了我的血能救人是因为龙珠,恐怕早就把我杀掉。只是一念之差,现在看起来他却是完全不在乎了。
我定了定神,说:“可以,说下一个条件吧。”
医生却摇头:“第二个先欠下,将来我会向你的孩子讨回来。”
我愣住了。
她晓得我震惊什么:“没错,你会有孩子,我看见了,不过也不用太高兴。所谓父债子偿,我们的这个契约,只有你死之后,我才能向你的后代去要,所以等你的孩子长到能做主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死了。”
她轻描淡写抛出来个□□,我登时就懵了,她后面解释的一通全然没听进去。
医生就算态度轻佻,也不会在这等事上开玩笑。我几乎立刻就信了,出于人之常情,还想再问点事,她却不耐烦了:“成不成,答应你就点头,我这就开始结契。”
我脑中空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霎时间,一股阴冷寒气从脚底直贯到天灵盖,我清晰地感到心口一疼,好似被人拿针轻轻戳了一下。滚烫液体从缺口流出,顺着经脉流淌而下,聚到指尖。
医生执起我一只手,拈下一滴血来。
她站得近,我从她瞳孔里看见自己右眼下浮出月印。她一指头按上来,一抹,淡金印记染上血色,宛若开出一朵猩红的花,绽放在我半侧脸上。
她又是一掌,贴着我半边脸抹过,而后凑上来,带着淡淡香气的柔软唇瓣亲上了血迹之下的月印。
我浑身一哆嗦,深深吸了口气,无数画面在这一吻中纷至沓来,不由分说地塞满了我整个脑袋。
“你决定好了吗?”带着血气的沙哑嗓音问。
我倏然睁眼,面前空无一人,只有那声音回响在我耳边。
我喃喃道:“在所不惜。”
“你需要我做什么?”
身体不受控制,寒风猎猎,在手边打着旋,扬起细小的尘埃。我嘴里一字一句地吐出话来:“献出我的躯体与精神,以太阴之力为诚意,请您附体,助我…………”
助我什么?
那个声音沉默了,我也没有再说话。
天地间刮起带着血腥味的风,翻涌的海浪卷上来。 女子轻言细语道:“我接受。”
这一句仿佛开启了什么,我雪白衣袍下血红花朵盛开,沿着裙角攀附而上,抽枝缠绕,不断吐芳。枝条带着刺,牢牢贴紧了皮肤,带出细碎的痛意,直至在我眼角爆出璀璨血花,颜色晕染开,彻底遮住了淡金月印。
铺天盖地的红,白色成了点缀,一片血光中洒落几点白芒,惊心动魄的美丽。
画面忽而一转,我眼前出现了人影。然而看清之后,我差点在心里叫出来——怎么是他?
对方生着和闷油瓶一样的脸,说起来我和他也算熟人了,梦里见了好几次。我正努力回忆上次见到他是做什么时,正主的眼睛缓缓下移。
我看到他心口处戳着一柄长剑,另一端握在了我的手里。
那把剑我也见过,样式简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唯剑柄嵌着一颗湛蓝的宝石。
剑原本的颜色已经看不清了,殷红的血逆流而上,一截一截漫过了纤细的剑身,汇入剑柄,吸血一般收纳其上,直把那颗清澈幽蓝的宝石染出了杀气。
我想起了上一次的画面,他说这把剑是伤不了他的,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可以?
他紧紧握着一截剑刃,手腕蜿蜒下一条细细的血线,身上的黑衣以金线绣满了麒麟纹样。在我的注视下,流畅的线条一道道断开来,飘在空中。
金色的麒麟浮出衣物,那柄剑正捅在眼睛的位置,自他手里滴落的血划过虚空,触线而不沾,飞速滑落下去,宛作斑驳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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