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居然对她的出现做不出反应。
医生“咦”一声,似要接近过来,她一动,我终于意识到身处之地并不安全。
在两只人面鸟的虎视眈眈下,我尽可能地遮挡了闷油瓶的身体:“你是什么人?”
她察觉我的敌意,停住步伐,在几步开外对我微笑:“我是什么人你不该清楚得很。”
我还是满脸警惕,她用一种无奈而纵容的口吻说:“看来你的好姐姐把记忆洗得够干净,她真是太讨厌我了。”
她挥了挥手,头顶掠过黑影,一个重物落下来,砸在地面。
我定睛一看,竟是方才闷油瓶掷出去的黑金古刀,又一只人面鸟落地,腹部带伤,黑色的血滴了一路。
医生没有解释的意思,似乎这一切对她来说再正常不过。
人面鸟在她身后立着,深陷的黑眼珠幽幽直视,我背后一阵阵泛着冷。
“你能驱使得了它们。”
“错。”医生漫不经心道,“我只是压制了它们。火山环境十分脆弱,因而生物自成系统,能立于食物链顶端,就能驾驭弱者。”
“我看不出人面鸟与蚰蜒存在联系。”
“看不出不代表没有。”她在口袋里掏了掏,好像还想摸烟,但什么也没摸出来,“你身边这小哥,和那个吴邪有驾驭蚰蜒的能力,虽然后者不会使用这种力量。而我,其实是占了点……便宜。”
中间两个字被她模糊掉了,我没工夫去想:“你看看,他是怎么了,什么叫命火熄了?”
“魂飞魄散,灵魂出窍,魂没了……反正不是好事。”她随口道,“这小哥不知道算哪种。”她向我伸手示意,“可以吗?”
我抿着嘴,这时候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了,我是无法在拖着一个成年男性的情况下脱身的,现在医生并没有起杀意,她愿意帮忙我自然不会拒绝。
她举着一只手,半蹲着小心靠近,好像对方是个会随时暴起的野兽。其实她不必如此警惕,我确定闷油瓶已经失去意识了,无知无觉,压根不会伤人。
“有人把他的魂抽出来了,”片刻后她说,“我解决不了。”
我感到头大:“啥玩意儿。”
“很高深的术法,非常厉害。连我都施展不出来。”医生收回手,“不过没有恶意,不用担心。”
“魂都抽出来了还叫不用担心!”
“他是你的什么人?”她问。
我一噎,很快又道:“朋友。”
医生漠然说:“那你急个毛线,这道法术只有血亲才能下,既然没有恶意,对方自然不会伤及性命。我插不了手,你作为朋友也无法干预。”
血血血……血亲,小哥居然还有亲人在世上???
这个消息把我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听她的意思,还是血缘关系很近的人。卧槽,张起灵的亲戚,这也太恐怖了吧。
……等等,这样的人我好像见过。
从海底墓出来我们在岛上停留了数天,那时候有个伪装成闷油瓶的女人,与他长得六分相似,身手也不相上下……”停——停,“医生打断道,”我对人家的家务事没兴趣,你可以回头跟吴邪讨论。现在我们有其他事要办。“
我茫然道:”什么事,不等我姐?“
”你想让你姐知道长沙的事?“
当然不行,我下意识否定,而后对上了她似笑非笑的眼:”害你的人就在附近,你再不去,就错过了。“
害我的……陈皮阿四?我差点都忘了这号人的存在,说实话我并不在乎报复他,因为知道他后来再未出现,十有八九是折在了云顶天宫。
恶人自有天来收,不需要我再多做什么。
医生却不给我选择的余地,她拍了拍掌,我身下一轻,再回过神来已在半空之中!
凌空的感觉还没缓过来,我胸腹一抬,失重感传上来,身体已在飞速下落。
下意识护住头部,熟练地在落地之后打滚做了缓冲,但地面坎坷不平,我还是摔得够呛。
脆弱部位都硌了一遍,我浑身都疼,未愈合的伤处好似又撕裂了一遍,再好脾气此刻也忍不住要发飙:“你搞什么鬼!”
“空间移换。”医生就在我旁边,气定神闲,“你这种又晕车又晕机的人不是把这招练得很熟练吗?”
”那我现在也想不起来啊。“
她并不管我,只说:“前头有人。”
我立马忘了别的,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活的死的?”
她掏出打火机,火光晃了一圈,停在某处:“将死未死,没什么可怕,去吧。”
我晓得她眼睛能看见点别的东西,虽然我还是什么都没看清,也放心地向前走去。
事实证明,医生除了眼睛,脑回路也不太正常。快死的不意味就真的不吓人,我看了一眼,差点吐出来:“你有病啊。”
“我有药。”医生慢条斯理地抽出雪白手帕擦手,“有什么要问的赶紧,他没多少时间了。”
我恨恨瞪了她一眼,知道对她造不成伤害,无可奈何再看回去。
一个人靠在石头上——那已经没了人形,我能辨认出来他的身份已十分不易。
陈皮阿四脸上凌厉的刀疤重新撕裂,不知是什么东西下的手,连面皮都掀开了,筋脉与翻开的血肉暴露在空气里。我强忍着恶心往下看,就见老头的衣服极黑,是被血染出的暗色。血液流尽后皮肤成了透亮的一层膜,青色紫色的器官在腔子里斑斓隐现着。他正面对着我们,瞳孔浑浊,缓缓转了转——变成这样了,他居然还活着!
然而他确确实实是没救了的,连话也说不出,扑面而来死亡的气息熏得我作呕:“谁干的?”
“不晓得,”医生淡然道,“不过我吊着他的命,他还死不掉。”
我简直不想多看一眼:“我没什么要问的,这老头不中了。你也不要再折腾了,快让他死了吧。”
医生看我一眼:“不是我在折腾,是他自己不肯死。”
她吹了声口哨,调子很轻,非常奇异,然后,陈皮阿四那残破得无法收拾的躯体居然动起来,我立马摆出防御姿势。医生摆手:“没关系,是蛊在动。”
“蛊?”
“他全身关节都种了蛊,随口令而动,可以让僵硬的肢体行动如常。”见我还能接受,她又说,“有的赶尸匠会用这种方法,驱使着蛊虫使尸体自发行走,技艺再精深一些的,还能做出更复杂的动作来。”
我抓住了重点:“只能用在尸体上么,那他?”
“这便是关键所在,”医生说,“这老头早该是个死人了,如今虽未断气,却已九分像鬼,半分像人,剩下半分,连我也不晓得是个什么东西。”
她这么说着,眼睛里却闪出些光来,好似遇见了十分有趣的东西,兴致盎然。我听过之后更加瘆的慌:“你想干什么?”
她不言,抽出小刀在指头上划了一下。
刀刃沾了她的血,那一瞬间,我好似听见了蛊虫在血肉里翻涌的声音。细微又清晰,不寒而栗。
医生好似没听见,把刀咬在嘴里,褪下了手上的一枚戒指。上头镶了很大的一块图腾,她拆开来,原来图腾内里是空的。
然后,她把小刀递给我:“我的血是引子,要把蛊吸出来,还需要大量的血。”
我没有动:“为什么要把蛊吸出来?”
“那不是普通的东西,”她没有过多解释,“不能留在外边。”
我虽然没有保护环境的意识,但是想想这里的虫啊鸟啊已经够麻烦了,要是尸体再受了感染,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事来。沉吟片刻便接过刀,在灯下一亮,上头还有鲜红的口红印:“…………”
昏暗的光下,医生轮廓分明,深目秀眉,透出英锐之气。我迟疑说:“你似乎与我上回见到的……长得不太一样。”
是易容吗?
她嗔怪道:“什么易容,女孩子管这叫化妆好吗?”
“……随你罢,”我低下头,“反正也差不多。”
我的血挤进图腾,医生送到直挺挺立着的陈皮阿四鼻翼一晃。我站得远看不大清,只隐隐看到许多黑色小虫从人体里涌出来,争先恐后没入血中。待一切平静,她把那块图腾再扭回戒指上,严丝合缝,什么也看不见了。
“接下来怎么办?”
医生没有看我,陈皮阿四的躯体失去了蛊的支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起来,干缩成矮小的一团。我已经当他是滩死肉,只想着下面去做什么,医生却说:“他还剩一口气。”
我摸不透她的想法:“蛊已经收回了,你还想干什么?”
“那只是随手之为,我真正要办的事还没开始。”她俯下身,一指头点上对方的额头,“你知道么,将死的灵魂愿望最为强烈,他不得好死,要活的念头便纯粹至极。”
陈皮阿四无疑是穷凶极恶之徒,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我多余的同情心只够给他一个痛快,可医生却好似有别的打算。
不由得,我想起了月忆柔的警告:“不要相信她的话,也不要同她交易,哪怕只是口头的应承。”
她拿开了手,也不知刚才做了什么,只见那血水浇筑的一截人体缓缓动起来,脊椎一节节往前递送,直至托高了头颅,我正面望见血红的眼珠子。
“蛊埋遍了全身,一旦脱出,整个人就废了。”医生冷眼望着,“你的喉咙千疮百孔,虽然舌头尚在,也说不出话了。我问你一句,你只眨眼……”她蓦然停了,因为意识到陈皮阿四的眼皮也已不存,不可能做眨眼的动作,“点头摇头好了。”
他的下颚微微一晃,便是答应了。
医生说:“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死后是什么下场多少也晓得。我可以让你即刻魂飞魄散,很痛,但过后就再也不会有感觉。还有一条路,是我予你数时辰的生息,时间一到,便是万劫不复。”
我问:“这两个不都是死,有什么区别。”
手电的灯光暗了下去,快要没电。医生直接关掉,掌心托出一团火:“自然有区别,追求长生者,除了贪恋人间荣华,还惧怕死后的清算。生前造的孽,到了地下也不会一笔勾销。他不敢死,除此之外,都走到了这一步,不看一眼结果,恐怕坠入地狱也不会甘心。”
她解释的中途,陈皮阿四已点了两次头,他选择了第二条路。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我只有些担心:“你强行拖住了他的时间,没有关系吗?”
“我不是白白出力的。”医生五指弯曲,抵住陈皮阿四的太阳穴,掌心火蹿进指节,明亮的火光随指尖陷进皮肉里,她喃喃道,“我要拿到我要的东西。”
随着她的话语,陈皮阿四开始颤抖,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连带医生的双臂也抖了起来。
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看惯了倒也不怕,却不知医生又弄出什么花样来,就见那已经皮开肉绽的腐坏肌肤再次崩裂,脱落,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身躯抽搐却没有血流出,他像一截干枯败坏的树干,树皮干裂开,露出盘根错节的经络。
那是最本初的模样。
医生松开手,手指颤抖着,每一根指尖都带着灼烧过的痕迹。
而在她面前,陈皮阿四仰起头,脖子正中央裂开了很大一道口子,再望过去,那口子只是一层熬干的血肉的薄薄的皮。腐朽的皮,苍老的骨骼,干涸的血液,医生的火烧尽了一切,将死之人浴着火,也浴着血,脱胎换骨重新站在了我眼前。
我撕开备用的衣服,沾了水。陈皮阿四扯去身上残破的衣料,接过湿透的布料,把自己的脸擦了一遍。
他现在的样貌只有三十岁左右,体魄强壮,眉目阴桀。医生把他恢复到了最巅峰的时期。我想他现在的状态恐怕能在任何机关陷阱之下全身而退。
“不用谢我,这交易很公平。”医生搓了搓指尖,细碎的红色粉末落下去,她的手毫发无损。
“你拿到了什么?”
“一个方子,”她半张脸隐在暗处,撩起眼皮,瞳孔泛着一点点紫,“也是救命用的,药引不难找,但对有些人来说比凤毛麟角更难寻,因为那需要至亲之人的血肉。”
她说一般的药只能医活人,不能肉白骨,这方子诡邪,虽能救人,却相当于以命换命——拿一个人的血肉,去换另一个人的生机。
且换的人血缘不能太远,得在三代以内。陈皮阿四父母早已作古,亦没有兄弟姐妹,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又早在二十年前被禁婆香毒成了不老不生的异人。
听到这里,我逐渐明白过来:“是……陈文锦?”
医生意味深长道:“所以你晓得,他为何非要你的血去救人了。”
陈皮阿四要拿陈文锦来换命,却不能直接接受将要变成禁婆的血肉,于是要先治好她,而我便是陈文锦的药。
我被囚禁时得到的消息太少,出来后也不曾去打探,医生不知哪儿的渠道,居然能了解得如此清楚。
用手捂住了胸口,我意识到当初自己被恨意冲昏了头,不管不顾地就要以死相抵。若是换作了我姐或是医生,她们绝不会这样轻易就认命。
“对了,”医生插着口袋,状似随意说,“那小哥也中了禁婆香的毒,只不过他体质特殊,压得住毒性。要是哪天他的血出现了香味,那就离变成怪物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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