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香,王嬷嬷回来了吗?”
安乐侯府一座僻静的院子里,靠在引枕上的女人一边捂着咳嗽的胸口,一边焦躁地问。
房间布置的很简朴,或许是因为不怎么通风的原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药味。
“还没呢。”玉香拿了雪梨水过来,服侍着主子喝了几口,温声劝道,“夫人别着急,雪天路滑,嬷嬷顾及小姐年幼,马车定然走不快。”
“奴婢给看门的婆子塞了几块碎银子,让她看着呢,嬷嬷一回来她立刻就会来通报。”
“这就好。”床上一脸病态的女人呢喃了一句,攥着丝帕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玉香看到这一幕,借着放碗别过了脸,没有让主子看到她眼底的泪光。
她家夫人原本是陆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金尊玉贵地长大,才名远播,订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本应富贵安然的过完这一生。
哪能想到,夫人还没来得及出嫁,这天下却先一步乱了起来。
夫人那位尚不及见面的未婚夫,竟也加入了造反的行列,最后更是送上了一纸退婚书。
陆国公知道前朝皇帝昏庸,守不住这天下,便把被退婚的女儿陆文雅远远地嫁出了京城,甚至低嫁给了江南一个商户人家的儿子。
这商户人家的当家人,便是现如今的安乐侯苏明远。
苏明远是个头脑极精明的商人,当年在叛军刚刚起势的时候,便用银钱偷偷支助。后来叛军势如破竹,他更是捐了大半家产给当今天子,也就是当年发动兵变的靖北王,还把最漂亮的女儿送进了王府后院做了贵妾。
凭着这些功劳,洪元帝登基后,苏明远被封为安乐侯,可无降级袭爵三代。
这些年苏家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皇商,苏明远的长子,也就是陆文雅的丈夫苏青致,也一跃从受人鄙视的商人之子,变成了被人吹捧的侯府世子爷。
那位送给洪元帝的貌美苏氏女更是了不得,她长袖善舞,处事八面玲珑,肚子也争气,一举生下了九皇子,现如今是宫中的容妃娘娘。
从国公府嫡女,再到商户女,最后又成了世子夫人,按理说陆文雅也算是幸运,可是这些年,她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商人家不重规矩,这跟陆文雅多年的世家女教养背道而驰,再加上苏青致风流成性,后院一大堆莺莺燕燕,夫妻间一直过得磕磕巴巴。
后来陆文雅好不容易怀孕了,新帝却攻入了京城,苏家举家北迁。
大着肚子的她在路途中生下了女儿,疲惫的只看了几眼,等她再次醒来时却被告知,孩子不见了。
她发了疯的找,可这些年来孩子一直杳无音讯,陆文雅思念成疾,在这繁华的后院里日渐凋零。
这次有了小姐的消息,玉香又喜又怕。
喜的自然是小姐找了回来,却又怕像以前那样,到头来空欢喜一场,连累的夫人又要伤心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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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香在回忆过去的时候,坐在马车里的苏姝,也在听着王嬷嬷给她科普安乐侯府的复杂关系。
苏孤儿姝表示,她光听听,就快要被那些复杂的人物关系绕得原地爆炸。
安乐侯府除了嫁出去的女儿以外,嫡庶总共只有三个儿子,老侯爷还健在,三个儿子即便成了亲也没有分家。
现如今苏姝的身份是安乐侯府世子苏青致跟妻子陆文雅所生的嫡女,由于陆文雅并没有其他的孩子,侯府其他两房不能袭爵,还皆是庶出,所以她是整个侯府最尊贵的嫡出孩子。
如果是放在别人家,她这样的身份自然金尊玉贵,无人敢招惹。
偏安乐侯府以前是商户人家,他们重利,反而不怎么讲究嫡庶的规矩。
再加上安乐侯尝到了嫁出貌美女儿的好处,家里的三个儿子每个后院都有不少漂亮的姨娘小妾,生下来的孙女,尤其是貌美的,都会着重培养。
这就导致了侯府的儿女众多,像苏姝,在侯府的女儿中已经排到第六个了。
可真能生!
苏姝扯了扯窗帘处的流苏,乖巧地开口:“嬷嬷放心,我不会去招惹她们。”
她其实并不想冒充别人的女儿,骗来的这种感情终究太过卑劣。
可是小和尚却跟她说,没有她也会有别人,陆文雅需要一个女儿救赎她,而她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用真心去换真心,便无所谓欺骗。
更何况她也姓苏,就沿用苏姝两个字,连名字都不用换,这就是缘分。
小和尚说这些话的时候,半张脸隐没在雪后初霁的天光里,尚显稚嫩的脸上莫名带着一股哀伤。
明知道他在诡辩,但是,她竟可耻的被他说动了。
王嬷嬷看着身边瘦小软糯的小姑娘,听了她的话心尖直泛酸。
她家六姐儿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却不想回了家竟然还要委曲求全,想想都好心疼。
不过这孩子是个懂事的,夫人这些年身体不好,管家的权力也早就交了出去,本就处境艰难,再加上苏姝身份特殊,她这一回去,只怕有些人会嫉妒到眼睛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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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侯府坐落在京城的富豪区,这周围的邻居,全都是有百年以上底蕴的世家大族。
他家能在这里搞到一套三进的大宅子,除了有爵位以外,还因安乐侯超有钱。
这套宅子到手后,由于苏家人多又没有分家,院子又被扩了几次,现如今已经被隔成了五进的大院子。
一进的外院是男人们读书以及会见亲友的地方,有时候还会摆宴席。二进内院的正房,是侯爷与侯夫人的住处。
三进的院子则是住着世子一家,四进的院子是四房一家的住处,而三房,住在最后面五进的院子里。
每一进房屋,都有院子,正房,外加东西厢房,耳房以及后罩房等配置。
东厢是少爷们的住处,西厢住的是姨娘小妾,以及年幼的小姐们。等到小姐们长大了,便可以有单独的小院。
耳房一般在正房旁边,住的是管事嬷嬷与体面的大丫鬟,后罩房则住的是粗使的婆子和低等丫鬟仆役们。
马车径直行驶到了侯府的侧门,王嬷嬷虽然看到了苏姝胸口的胎记,也报给了夫人,但是毕竟她的身份还未得到证实,是不可能从正门进去的。
守门的婆子看到王嬷嬷的时候,脚步一转飞快地跑进后院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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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喜,快,扶我起来。”陆文雅在婆子走后,对她的大丫鬟招了招手。
摸着夫人瘦骨嶙峋的肩膀,玉喜低声劝道:“夫人身子不好,还是躺着吧。”
“这怎么行?我得起来抹点香膏,免得身上的药味熏到她。”陆文雅挣扎着起身,“对了,还要上点唇脂,这样看起来气色才会好些。”
玉喜动了动唇,还想再劝,一旁跟她同样是一等大丫鬟的玉香却扯了扯她的胳膊,笑着开口道:“夫人别急,奴婢这就去准备。”
玉香吩咐外间伺候的二等丫鬟打了热水来,她则从柜子里拿了一件天青色的厚实夹袄麻利的给夫人套上。
帕子打湿,替夫人洁了面后,玉香又特意挑了一款香气浓郁的香膏出来,慢慢在她的脸上抹匀。
再拿出口脂,让夫人抿了一口,等她做好这些,玉喜也替夫人梳好了发髻。
“我这样,可能见人?”看着身边的两名大丫鬟,陆文雅紧张地问。
这两年她病得严重,脸色不好看,两个丫鬟怕她伤心,便把镜子收了起来。
玉香呼吸一窒,她家夫人因为生病的原因,脸颊苍白而瘦削,现在配上一张红艳艳的唇,宛如女鬼一样,实在不好见人。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轻笑着安慰她:“夫人很好看。”
陆文雅闻言松了一口气,命人把房间的窗户都打开,点上熏香,两个大丫鬟也被着急的她打发到门口等着去了。
“下回你别那样了,夫人难得高兴一会儿,你就不能顺着她?”站在大厅门外时,玉香的脸冷了下来,低声说着身边的小姐妹。
“我还不是怕夫人失望?”玉喜咬了咬唇,“谁知道这回又是从哪里跑来的冒牌货。”
每次有了女儿的消息,夫人总是欢欢喜喜地准备,生怕第一次见面,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么些年,她都失望多少回了?
别说是夫人了,单是她们这些下人看着都替她难过。
玉香沉默了一瞬,良久她抬起了头,声音冷然道:“我现在倒是希望有个冒牌货能够骗过夫人,夫人身体好起来,比什么都重要。”
谁说不是呢?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来了。”
远远地看见王嬷嬷牵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姑娘走来,玉香赶忙进了屋,而玉喜的目光却审视地打量了好几眼。
年纪倒是跟她家丢了的小姐差不多大,脸颊瘦瘦小小的,五官也生得精致,在一身红色夹袄的衬托下,显得乖巧而可爱。
但长相却完全没有她家夫人以前的影子呀?
“嬷嬷,她真的是……”
心凉了半截的玉喜,话还没有说完,王嬷嬷已经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是是是,她就是六小姐。”
苏姝&玉喜:“……”
真不是!
屋里传来了脚步声,病得没有力气的陆文雅由玉香扶着,正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走来。
王嬷嬷赶忙拉着苏姝走进了大厅,她上前几步扶住了气喘吁吁的夫人的另一边胳膊,凑到她耳边轻声开口:“夫人,小姑娘胸口上有一朵牡丹花胎记,虽然长大了许多,但我看过了,跟刚出生时的形状一模一样,这回肯定错不了。”
陆文雅闻言身体颤了颤,从苏姝进门开始,她目光便紧紧黏在她的身上,根本无法挪开。
这会儿听了王嬷嬷的话,她猛然挣开下人的手,把面前的小女孩抱进怀里,眼泪滚滚而下:“娘的心肝,我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这么近的距离,苏姝能闻到女人身上连香膏都无法掩饰的苦涩药味,她太瘦了,全是骨头的胳膊勒得她身体发疼。这会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她的眼角也忍不住滚落出眼泪来。
“我回来了,您别再伤心。”苏姝听到了自己哽咽的声音。
刚才四目相对那一刻,她总觉得陆文雅的目光太过复杂,除了隐忍的疼爱以外,还有无法掩饰的悲鸣。
她甚至觉得,她其实已经猜道,她不是她的女儿。
可她却认下了她,或许正如小和尚所说,陆文雅急需这一场救赎。
这世间,总有那么多求不得,和已失去。
这样也好,她们互为浮木,结伴而行,总能走出不一样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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