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海莲娜，我爱你。”

    戴着王冠的青年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匕首送进了她的胸膛。

    他的那双眼睛透着深而暗的蓝色，似海莲娜曾经见过的、烈日下的大海，翻涌着悲伤和疯狂。

    深紫色的光从海莲娜的胸口涌出，像是一片四散的流萤。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魔力在疯狂流逝，她只是想不明白——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心脏是魔女的魔力所在。

    只要心脏不毁灭，魔女即使被斩断手脚，也会立刻复原。

    可是被毫无防备地用施加过诅咒的匕首刺中心脏，就会受到重创。

    “很抱歉，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

    那人的低声呢喃消散在风声里。

    海莲娜不想听他解释。她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她毅然地拔出了匕首，拼着最后一点魔力向露台奔去，露台外就是广阔的大海。海莲娜依稀记得擅长治愈魔法的魔女乌苏拉就居住在海里，只要她能顺利找到对方，总会有办法的——

    她最后记得的，只有冰冷而幽暗的海水，以及四散的白色泡沫。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胸口的洞好像是被补上了，而且她有触觉，也没有死。

    海莲娜大大地松了口气。

    不过乌苏拉是在搞什么鬼，不会把她封在药桶里当试验品了吧？

    海莲娜想起自己这个常年幽居海底、沉迷炼制各种药水的同伴，有些愤懑地拍了拍黑暗的四壁。

    使了一通力气之后，她发现，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打不破四周的黑暗。

    于是海莲娜反倒冷静了下来。

    她回想起了自己被偷袭、被用刀扎进心脏……妈的，那可真是疼的不得了。

    做了那么多年的魔女，海莲娜早就忘记了疼痛的感觉——因为身体的强大自愈力，即使她身上出现一些伤口，在她察觉到疼痛之前，伤口就已经自动愈合了。但是今天，她的养子却帮她重温了一回剧痛的感觉。

    没错，她的养子克洛维。虽然克洛维这么多年从来没喊过她“妈妈”，但如今的人族国王克洛维的确是海莲娜在十年前捡回家后养大的。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海莲娜的种族——

    她是个魔女。

    传说中，魔女受到了黑月女神的青睐，拥有颠倒众生的美貌和强大的魔力。

    最重要的是，黑月女神是亡灵的庇护者，也是主宰死亡的女神。魔女们从女神那里得到了永生的特权。于是，她们就拥有了几近漫长的青春和寿命，甚至能和大陆上著名的长寿种族比肩，比如龙族和精灵族之类的。

    她们在漫长的生命里培养了各种爱好。比如收集书籍，又比如炼制毒药……总之魔女们虽然对内团结，但是对外亦正亦邪，风评不大好。

    但海莲娜的爱好却绝对绿色节能无公害。

    她的爱好就是捡崽子，外加养崽子——因为这个，她还常被其他魔女嘲笑——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养大了四个孩子，个个成才，只是性格都有那么点扭曲……

    最扭曲的就是这个克洛维。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以英明宽容著称的新国王，却在加冕礼这天想着杀了自己的养母！他就不怕臣民们对他不满吗！

    ……那些人族好像还真的不会对他不满。

    因为海莲娜是魔女，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算是个人类。克洛维也因为是被魔女养大的，他的王国中有些反叛者还总拿这点做文章攻击他，称他随时会被魔女诱惑，做出祸害王国的事。

    所以，克洛维就因为这种肤浅至极的理由要杀了她吗！

    海莲娜既生气又觉得不可思议。

    她有些烦躁地拍了拍尾巴——啥，尾巴？

    海莲娜如遭雷击，急匆匆地往腰际下边的地方一摸——

    摸到了一片滑腻而冰凉的鳞片。

    海莲娜瞬间僵硬了。

    乌苏拉不会把她整成了一只人鱼吧？

    海莲娜对人鱼倒是不排斥，因为传说中的黑月女神就是人首鱼尾的形态。人鱼族为了纪念与黑月女神同体态的缘分，有时还会在月圆之夜浮出海面，为女神献上歌曲。

    但是海莲娜做了那么多年有两条腿的人，突然长出一条尾巴……她还是有点心情复杂。

    这么想着，她又用尾巴扇了一下，觉得这条尾巴实在是健壮有力，在海洋里确实要比两条腿要好使的样子……

    但这回，四周漆黑的环境似乎有了点变化。

    就在她身侧的不远处开出了一道弧形的、细微的口子，细碎的光洒了进来，海莲娜这才发现外面原来是亮的。

    一个有些艰涩的、低沉的声音响起：“您的魔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请您，再等一等……”

    海莲娜皱起了眉，忍不住调动了一些魔力，想要撬开那道口子，胸口却再次刺痛了起来。外面的人也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刹那间，那道弧形的口子又被关上了。

    海莲娜：“等等——”

    还没等她把话说出口，她就感觉到一阵难言的疲惫，很快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再次梦到了那片人族的国土。

    克亚迪原本拥有着富饶的土地、温暖的气候，这里四季如春，即使是寒冬季节也盛开着娇嫩的花朵。

    可是梦中的克亚迪百花枯萎，河水断流，连天地里的庄稼都因为干旱而逐渐死亡了。

    美艳绝伦的魔女们骑着各类异兽盘旋在克亚迪的王城上空，唱着泣血的歌谣，燃烧魔力，施与诅咒，发誓要为自己的姐妹复仇。

    ……里头大部分都是熟面孔，大家经常在魔女集会上见面，一起喝茶嗑瓜子交流八卦，培养出的却是无比忠贞的姐妹情，连常年呆在海底不愿意出门溜达的乌苏拉都在其中。

    海莲娜有些感动，虽然大家平时都嘲笑她的爱好上不了台面，简直丢魔女的脸，但是真正出事的时候，大家还是很关心她的嘛。

    克亚迪的人民万万没想到，国王会因为主动加害魔女招致更多魔女的报复，如今要将这个国家给葬送了。

    克洛维始终呆在宫殿里，没有露面，倒是王国的宰相苍白着脸，畏惧地看着空中的魔女们，扭头向身边的侍卫吼道：“派去教廷的人呢，还没有回信吗！”

    那个侍卫颤抖着回复道：“还没有……请您别急，魔女围攻王城，这样的大事教廷不会坐视不理的！”

    宰相：“我知道——但只有教廷的祭司出面，才能制止灾祸继续发生啊！”

    侍卫嗫嚅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说话。

    很快，一个气喘吁吁的卫兵来报，带来了一封印着火漆的书信。信封上面绘制的金色太阳纹是光明教廷的象征。宰相接过书信，焦急地拆开，入目是漂亮华丽的几行文字，他读完后却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祭司拒绝为克迪亚驱除诅咒。”宰相喘着粗气说，“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也是因为害怕得罪魔女吗？”

    “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之后，沉重而华丽的殿门被推开。

    披着王袍的年轻国王走了出来，憔悴而苍白，一点不见加冕礼时意气风发的影子，那张俊美的脸上尽是阴沉的死气。

    他的王冠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祭司不来也没关系。”他伸手解开自己的王袍，那身华贵的衣裳轻轻地落地，却让人觉得重逾千斤，“我不会让克亚迪因为我而灭亡的。”

    “陛下。”宰相凝视着这位百年难得的君主，即使到了这样的境地，他的语气里也没有任何的质疑和不恭敬，“您只是杀死了一个魔女而已。魔女本就是邪恶的，您不应该受到谴责——”

    这位国王闻言看了宰相一眼，宰相登时愣在了原地。

    年轻的国王眼中的火熄灭了，剩余的唯有痛苦到极致的迷茫。

    “让我去吧。”他说，“我应该去陪她的。”

    不等宰相阻止，国王就向前一步，仿佛呢喃着什么咒语一般呼唤道：

    “来杀了我吧。”

    “如果你真的化为了亡灵，那么你必定已经回归黑月女神的怀抱……”

    “请你以刻骨的恨意诅咒我吧，请你以冰冷的怨恨缠绕我吧。取我的性命，引领我的灵魂前去死亡之海……与你再次相聚吧。”

    说着，那双蔚蓝色的眼无声地望向天空，仿佛隔着时空与海莲娜对视：“求求你。”

    海莲娜：“……”

    海莲娜看他一副求死的熊样，气不打一处来。

    这妈的都是什么熊孩子！谁会想再看见他啊！

    倒是天上飞着的魔女们面面相觑。

    “于是，他这么说了……难道真的要送他去见海莲娜？”

    “我觉得海莲娜会被他气死。”

    “咦。”有个魔女打了个冷颤，“万一海莲娜到时候来找我们算账怎么办？”

    “不管了，反正他的灵魂肯定不能由我们送过去……”

    魔女们窃窃私语着，不时往下看一眼，嫌弃地摇了摇头。

    “唉，算了算了，回家喝茶。”

    “我觉得海莲娜不再看见这些糟心的孩子了，估计过的应该也挺开心的吧。”

    “反正诅咒呢我们是不会解除的，你杀了海莲娜，也不能一点代价都不付——这样吧，我们就诅咒你逢月圆就遭受胸膛被无数次剖开却又无数次复原的痛楚吧。”

    “诸位，散了散了。”

    魔女们互相招呼着，一边叹气一边飞走了。

    站在原地的克洛维：“……”

    目睹这一切的海莲娜：“……”

    艹，白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