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瑾觉得,大概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自己如今的处境了。
——尴尬到满地找头。
还价失败的热度还未消弭,二郎那个吃里扒外的小家伙便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铁面无私地数落道:“先生当真‘聪慧’,若非先生横插一脚,我二人没准儿便成交了呢。”
碧天无翳,正午的太阳要出来了。郭瑾抬首远望,继而喟叹一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二郎默默翻了个白眼,养尊处优的小胖手堪堪覆上灰衣少年的后脊,低语两声,似是在好声抚慰。形容之亲近,俨然一副相逢恨晚的忘年交架势,仿佛将他捡回家中的是这位少年,而非自己。
郭瑾冷笑两声,伸手揪起二郎的发髻,二郎龇牙咧嘴一阵扑腾,终是认命缩回郭瑾身后,抱臂沉思,红润的小嘴撅地老高。
郭瑾捻了捻鞶囊中可怜巴巴的五铢钱,脸上挂起三分笑意,冲着灰衣少年的方向长揖致歉道:“在下本欲出手相助,怎想竟弄巧成拙,误了兄台正事。”
灰衣少年本就是个明理的性子,这世间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道理,真要掰扯起来,一切皆由自己而起。如此想着,灰衣少年忙攘袖回礼,再起身时,方才看清眼前那位同龄少年的模样。
明明只是中等偏上的五官,可搭配上那双温煦明亮的眸子,突然就有种说不出的温雅自在。就如银碗盛雪、明月藏鹭,只觉眼前人本该身在烟霞之外,又怎会让自己在这俗尘凡世中碰着?
怔忪了片刻,灰衣少年拱手回道:“君本善意相助,又何来误事一说?左右这菘菜味道平平,无甚妙意,待年末集会,再储些备用也算不得迟。”
闻声,郭瑾不由暗忖,这位小哥哥倒是个通情达理的君子脾性。
郭瑾连忙再揖,而后才将视线稳稳移到少年人面上。
很奇怪,方才远观本还文弱不堪,怎离得近了,却又让她瞧出一种松形鹤骨、道貌非常的感觉?这两种印象虽相互矛盾,但杂糅在一处,却是难得的合称自然。
更值得一提的是,这少年也太白了吧!
天天在田间地头干苦力都晒不黑的吗?这种防晒基因麻烦给她来一打好不好!!
对方虽然对她的行为表示出十二万分的理解,郭瑾心底却仍有些微弱的负疚感,可若是直接补偿,自己的现钱又肯定不够。
这要如何是好呢?
郭瑾蹙眉深思,扒拉着最近的脑存量,蓦地回想起方才那些农民伯伯谈及的犁车一事。
郭瑾起了心思,直接端起攀谈的架势,试探性转移话题道:“不知兄台家中可有犁车?”
若是有的话,自己不妨免费帮他改版成曲辕犁;若是没有,直接送他一辆也不是什么难事。
灰衣少年闻声讶然,却并不觉唐突,只面露叹惋之色,“家中确有犁车,不过自年初被人借去使用之后,至今尚未归还。”
妈耶?强占他人财产!
见郭瑾面带不豫,颇有同情之色,灰衣少年摇头自嘲道:“眼看新春将至,在下亦时常愁苦于翻新耕种之事。”
其实若是按郭瑾之前的暴脾气,见到这种死皮不要脸的事情,早就直接上门帮其讨要了。可对面的少年明显是个斯文儒雅、好好先生的人设,定不愿因此与邻里交恶。
所以与其为他讨要回那具不知年头几何的旧犁,倒不如从今日开始自己画出草稿,并找工匠来试做新型曲辕犁。待制作成功,直接送他一辆算作赔礼,岂非两全?
当然她要声明,有此想法并不是因为自己多么伟光正,而是对于身边产生的新事物,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都是恐惧和未知的。因此就算她做出曲辕犁,也要有人愿意率先挺身而出、尝鲜试犁才行,否则再好的东西也只能被束之高阁,徒等枯朽腐烂。
思及此处,郭瑾敛衽一揖,谨慎提议道:“在下家中有一新犁,工艺精巧纯良,较之普通犁车效率极高,兄台若是不弃,年后可取而用之,定不会耽误兄台新耕一事。”
少年微顿,却不疑有他,忙长揖作谢:“如此,便谢过仁兄馈赠。”
本以为会拉锯一番的郭瑾:“……”
好单纯!好想撩!!像这种不问居心、不恶意揣度他人的善良Boy,真是不多见了呜!
·
此事敲定,合该回程。
一路上,二郎却始终锁眉不语,将要进门时,更是突然转身,直直逼停郭瑾的步伐。
郭瑾险险收势,不明就里地矮下身子,对上二郎颇有些愤怒的眼眸。
“二郎这是为何?”郭瑾凑得极近,细看还能瞧清小奶娃面上的雪白绒毛。
二郎鼓腮道:“君子莫可失信于人!”
郭瑾满头疑窦:“嗯?”
二郎这次直接上手了,只见他狠狠搓了搓郭瑾的下巴,义正言辞道:“先生何以诳人?偏要说家中有新犁可用?”
郭瑾笑了。
日头正盛,这道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恍惚与漫不经心,“如今确实没有,不过至多两月,二郎便能瞧见新犁的样子了。”
两月?几乎是瞬间便猜到了郭瑾的心思,小奶娃嗤出一声冷气,扭头便要进门。
郭瑾却心血来潮,一把箍住他的小肥腰,好奇地问:“二郎可知方才那位小哥哥是何名讳?”
二郎乖乖眨眼:“司马先生琴技卓绝,先生竟是不知?”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啧啧一声:“先生得空还需多多向司马先生请教才是。”
郭瑾已经顾不上他欠扁的语气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司马先生?
莫非他便是昨日那两位文士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寻觅的司马先生?未曾想看模样还尚未及冠,就已有此声名?她还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慈祥老伯伯来着……
似乎预感到什么,郭瑾连带着嗓音都有些发颤,“说全名”。
二郎皱着眉头,不知郭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顺从地清一清喉咙,“阳翟司马徽是也。”
郭瑾:“……”
司马……徽?
莫非就是那个拥有“水镜先生”之称,且向刘备推荐了诸葛亮与庞统两位经世之才的三国著名隐士,司马徽?!!
据说此人通经晓义、旷而明达,是位品性高洁的隐世大佬。
郭瑾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飘,她刚刚是不是还大言不惭地想撩来着?
对不起!她个小垃圾不配!!
三国名士遍地跑,果真不假。
深受打击的郭瑾,从此开始闭门谢客。
早晨定点起床晨练,晨练结束后便趴在书案上一笔一划地琢磨着草稿。之前郭瑾在无字书中收藏过一篇名叫《古代奋斗小贴士》的帖子,里边虽有一楼,专门提及了中国古代农具的发展史,亦提到了曲辕犁的部分内容。
众所周知,直辕犁回转困难,耕地较为费力。而曲辕犁将其直辕、长辕改为了曲辕、短辕,并在辕头安装上可以自由转动的犁盘,这样便于调头和转弯,使用起来更是操作灵活,可以节约不少人力和牲畜。可关于它的尺寸、比例以及曲辕的弧度等等细节,帖子中却都未涉及。
由于年关将至,很多工匠人早便歇铺不干了。郭瑾如今要做的,便是一遍遍地试错,先从小的模具入手,等找对方向,年后便能请工匠开工试做了。
许是郭瑾过度沉浸于自己的创作当中,一连数日没空搭理二郎,二郎偷偷扒了几天窗缝,这才识趣地跑去与司马徽“鬼混”,整日只知谈经论道、诗词歌赋,从方今乱世,直聊到天地初开。
在此期间,二郎曾不止一次地试图邀请郭嘉。
毕竟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无论样貌才学都称上品的神仙哥哥。可无一例外,郭嘉皆无情地回绝了他的邀请。
几次三番下来,郭嘉被磨请地烦闷不堪,便教了绿毛鹦鹉两个字。
此后,每次瞧见二郎屁颠屁颠地朝郭嘉的书室跑,鹦鹉便会毫不留情地玩命嘶叫。
“笨蛋!”
“不去!”
二郎铁青着脸危险地瞪着鹦鹉,若不是怕神仙哥哥将自己扔出院子,他定要揪掉它的鹦鹉毛,给自己炖一锅十全大补鹦鹉汤!
郭瑾:野味,要不起。
·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月有余。
郭瑾终是结束草稿工作,行至窗边神清气爽地伸着懒腰。
梅花谢了满地,风一吹,纷纷扬扬地浮起,空中满是落花的暗香,深吸一口,竟还蕴着早春的青草气息。
突然间阴云蔽日,郭瑾疑惑地睁开眸子。眼前的落花不见了,梅树鹦鹉也失了踪影,她费劲眨眼,面前仍旧是一张过度清俊的笑脸。
他的笑容很淡,却又极其好看,就连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都拿捏的刚刚好。
他的身姿欣长,将她的视野挡住大半,明明站在窗外,却好似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些。
郭瑾想了想,自己似乎已有半月未曾瞧见过他了,上一次见面还是除夕守岁的时候。那一夜他昏昏欲睡,但苦于守岁之礼,最终只能以划掉一笔账务的代价,磨着郭瑾出关替他守岁。
窗外的少年许是累了,见她不语,竟单手托腮,将手肘杵在窗沿之上,就这般直直盯着郭瑾。郭瑾闻到一阵特殊的香气,比梨花香甘醇一些,又比龙脑香清淡几分,萦绕在鼻尖,竟让人有种忍不住想靠近的欲望。
男色误人!
郭瑾瞬时清醒过来,微微躲开几步,眼中更是澄明一片。
郭嘉本是在研究这位表弟闭关许久到底有何打算,面前的白衣少年却蓦地后缩几步,与他笔直拉开一道距离,这才敛眉拱手道:“兄长有事找我?”
郭嘉的第一反应是:他怕我。否则,怎会连表亲间的正常亲近都不肯?
郭嘉摇摇头,“只是顺便过来瞧瞧”。
见他没有离开的打算,郭瑾想起自己终于画好的草稿,试探性问道:“瑾有一事,需劳烦兄长相助?”
郭嘉眸中并无波澜,只是习惯性取出怀中的薄片,刻刀轻轻压下,“何事?”
若说刚刚郭瑾还有一种麻烦对方的羞耻感,如今瞧见郭嘉的架势,她便只剩囊中羞涩的深深悔意。
郭瑾:“劳烦兄长帮我请两名木材匠人,吃住皆在家中便可,大约只需十日。”
见郭嘉眉毛上挑,郭瑾忙接道:“兄长只管记账,瑾定当早日偿清债务,必不会让兄长为难。”
郭瑾说得极为诚恳,诚恳到她都不曾注意自己何时扯住了郭嘉的袖边。窗外的少年猛地直起身子,那股波澜不惊的气息碎了几分,却硬生生没有发生任何表情变化,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轻轻道了声:“都好”。
声音极其轻柔,轻易便被初春的寒风揉碎,散落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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