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郭瑾急急唤了一声。
窗外的少年僵直着身子,听见声音,只是停下了步伐,却没有一丝回身的打算。
敌不动我动。郭瑾绕出房门,几乎可以算作奔至少年人的跟前。
郭嘉明显有些发怔,面上隐约似有红霞,待看清眼前人笑意盈盈的眸子,他方才掩饰性抬袖遮面,神色难免有些窘迫与狼狈。
袖袍浮动间,暗香翻涌。
郭瑾见此,忙控制住自己深入探寻的恶趣味,只故意讶然道:“兄长莫不是病了?”
面前的少年已然缓过神来,等他落袖抬眸时,眼中依旧是那份波澜不惊的慵懒自在,似乎方才的举动,不过大梦一场。
郭瑾突然觉得有些冷。
尤其是当郭嘉勾起那典型三分凉薄七分漫不经心的笑容时,更是让人如坠冰窟。
不作就不会死,郭瑾难过地想。
瞧着白衣少年逐渐憨怂下去的神态,郭嘉只觉好笑。平日里自己这位表弟总是瞧着温文尔雅、谨小慎微的样子,遇人遇事先笑三分,礼数周全,分毫不乱。
可深入了解,却又发觉此人是为自己套起了一具伪装的壳子,他不过是在努力而又认真地设法保护自己。
认真到甚至有些可爱……
郭嘉微微俯身,面前的少年几乎是瞬间跳后一步,郭嘉翘起唇角,似乎对她灵敏的身手颇为赞赏:“依为兄看,瑾弟这病怕是好的差不多了。”
言外之意,若是病好了,便哪来的回哪去吧。
想起自己的跑路大计,郭瑾心知时机未到,连忙脆弱扶额,仿佛下一秒来阵春风,她便能羽化而去一般。
郭瑾锁眉道:“瑾近来多有头疼之兆,只是不欲惹兄长忧心,这才闭口未提。”
瞧着白衣少年瞬间凄凄楚楚,一副“我难受,我头晕,我病得厉害”的样子,郭嘉也不拆穿,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柔声道:“瑾弟当真用心良苦,为兄自觉不堪,明日起必当亲自照拂瑾弟吃药诸事。”
郭瑾:“……”
兄友弟恭竟被你用在了这里?!
郭瑾正欲装模作样地推脱几番,忽听门外一阵烈烈马蹄响。策马之人似是疾驰而至,还未及到门口,便有一道朗朗男声传至耳畔。
“郭弟,为兄来也!”
其音高亢嘹亮、久久不散。
郭瑾总算知道什么叫做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迅速偏头去瞧郭嘉,那人果然掀起碍事的衣摆,急急阔步出门。
想着这便是年前曾来信欲访的戏瑛先生了,郭瑾麻溜跟在兄长身后迎去。来人颇为利落地翻身下马,与郭嘉激动地手握手,之后目不斜视地进门回屋。
由于来人身手过快,郭瑾甚至都未曾瞧清他的样貌,只眼角余光瞥见一抹耀目的红色。
害,还能骂人咋的。
郭瑾认命牵起面前的雒马,偷偷摸了摸它颈上喜人的白色鬃毛,尽职尽责地将它牵引至后院的马厩中,走之前还大发慈悲为它抱来一小摞麦秸。
郭瑾进屋时,兄长正与来客分席热聊,来人箕踞而坐,形色散漫,与兄长谈笑间,还不时灌几口随身携带的佳酿。
嗜酒放浪、不修边幅。
这是见到眼前的场景时,跃入郭瑾脑中的第一个想法。不过这个“不修边幅”,只是针对刻板守礼的古人而言,放到现代来看,便是再正常不过的脾性。
郭瑾就喜欢这样的性子。
随性自流、无拘散漫,面对这种人时,你不必刻意端着算着,不用担心哪一步行差踏错,因为对方压根儿没有心思去观察你。
思及此处,郭瑾悄悄挪腾到郭嘉身后,总算瞧清来人的正脸。
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美眸阔额、乌发青眉,言语间虽有轻狂之色,却仍是端地声姿高畅、文气斐然。尤其衬着身上的绛色衣袍,更添一种浑然洒落之感。
世人所说,鲜衣怒马少年郎,应就是如此模样吧。
绛衣青年本是沉浸于与好友重逢的欢喜之中,谁知聊得正火热,便觉有一道探寻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上下打转,他不由抬眼瞧去。
好友身后还伫立着一位茕然若仙的白衣少年,少年人眉眼温和,一副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样子,容貌却又极为惹眼,让人不自觉想要与之靠拢亲近。
突然想起好友之前的回信,信中曾提及一位棋艺精湛的表亲,想来便是眼前这位小郎君了,绛衣青年话锋一转,兀自撑额笑道:“戏瑛冒然造访,怕是惊扰到小郎君了?”
郭嘉回身瞧去,见自家表弟仍似神游九天之外,自觉起身,好奇的手指轻轻戳了戳郭瑾水润的脸颊。
“志才兄素有声名,瑾弟如此可是要怠慢了?”
感受到面上冰凉酥麻的触感,郭瑾猛地回神,俯身一揖,忙敛眉致歉:“瑾久仰志才兄声名,今日得见,适晤幸会。”
话罢,郭瑾后知后觉地转过弯来。
如果她没听错,刚刚自己喊出的名字是“志才”二字吧?
戏瑛?志才?
郭瑾:“……”
戏瑛就是戏志才啊草!
戏志才,曹操早期最牛逼的谋士之一,就是因为此人去世过早,曹操自觉无人可与之计事,荀彧这才向他推荐了郭嘉!
郭瑾一时只觉渺小又无助,三国名士都不要钱的吗?就算现在有人告诉她,说之前向她问路的文士就是荀彧,喊他“叔父”的那人便是荀攸,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相信。
就在郭瑾脑中炸成一团的当口,戏志才又灌了些酒,兴致勃勃道:“既是难得相聚,何不布上棋局,小郎君与在下切磋一二?”
郭瑾:“嗯?”
旧友相聚、其乐融融,这难道不该是他和郭嘉之间的剧本吗?
为什么担当起这份感情纽带的却是自己啊摔!
郭瑾正要拿些堂皇的借口来推脱,戏志才已抢先说道:“郭弟棋臭,难尽厮杀之趣,小郎君定也有此苦恼?”
郭瑾:我不是,我没有。
郭瑾面露难色:“若是如此,兄长岂不……”
尾音悠长,似有难言之隐。
戏志才恍然沉思,就在郭瑾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时,绛衣青年露齿笑道:“郭弟惜命地紧,惯爱早眠,你我二人晚膳后再行对弈,届时郭弟自然已歇下了。”
郭瑾痛苦拧眉,一旁沉默许久的青衣少年方凝神开口:“三局为限,志才兄起居无时,莫要让瑾弟学了去。”
绛衣青年眨巴着纯良无辜的眼睛,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郭瑾还是第一次这么想念二郎,若非昨日二郎与司马徽相谈甚欢,直接留宿在此人家中,自己此刻只需稍稍煽动小奶娃的情绪,他便能如打了鸡血一般同戏志才对战到天明,毫不夸张。
只可惜,二郎不在,青童也与文奕出门采购了。
郭瑾转念又想,既然自己已打定心思要求取声名、博得利禄,那一味地韬光养晦、不露圭角便行不通了。难得接二连三的名士皆要挑战自己擅长的事情,何不大大方方坦然相对?
想通此处,郭瑾忙拱手称是。
临出门时,脑中却突然思及戏志才方才的话。什么叫“惜命地紧”、“惯爱早眠”?
她明明记得郭嘉亡故之年不过三十又七,在世时便体弱多病,甚至曾言“吾往南方,则不生还。”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酷爱饮酒、行乐逍遥,又因言行不受约束,而常有“负俗之讥”。
若他如今当真是个养生小达人,那又是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能让他从此性情大变呢?
郭瑾想不通,不过幸好她有个优点,就是想不通便不去想。
用过晚膳,郭瑾只身赴约,按时敲响戏志才的房门。
戏志才遥遥应了一声,“进来”。
这位哥大约已经放弃俗礼了,郭瑾笑一笑,轻手推开面前的古朴房门。室内亦是套间,里侧挂着皂色帷帐,早早地落下,隐隐约约露出几只木色箱笼。
外间简单放了张书案,此刻正摆着一具十七道棋盘,盘色浅灰。戏志才早便解下了绛色外袍,仅着雪色中衣,悠哉侧卧于案边草席之上。
见她进门,竟不知打哪儿变出两壶新打的米酒,招呼着郭瑾赶快落座。
郭瑾突然有种奔赴酒局的错觉?
礼貌笑笑,郭瑾端坐于青年对面,俯身问候道:“志才兄想必是思念家兄,这才未出正月,便匆匆登门探访?”
戏志才打出一声呵欠,冲她摆摆手,“家中僮仆回乡省亲,戏某不过苦于无食,欲自郭弟处蹭上几顿饭食罢了。”
卧槽,兄长实惨!
郭瑾贴心地换位思考,家里突然间多了三个吃白食的,想想都觉得甚是心塞呢。
见对面的白衣少年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戏志才好奇探头:“小郎君如此瞧我,莫非是对戏某心生仰慕?”
郭瑾:“……”
好想把我的自卑分你一半!
不过此人虽看似不着边际、自恋莫名,可与他交流,郭瑾只觉前所未有的轻松。想必是年纪大些,戏志才明显阅历丰富,讲起自己的所见所闻时,更是生动有趣,轻易便能引起旁者的共鸣。
许是这种心情作祟,郭瑾无意间便接过此人递来的美酒,两人从下棋切磋,逐渐转变为畅聊人生哲学,说到开心处,郭瑾还心血来潮,解锁了一百种花样灌酒的方式。
郭嘉进门时,室内本该于棋盘厮杀的两人,正醉醺醺挤作一团。不知戳到了什么笑点,两人竟不可抑止地仰头大笑,郭瑾一个心神不稳,便从案上滚落,直直翻滚到青衣少年的脚边。
郭嘉:“……”
戏志才明显还残存几分理智,此刻见好友进门,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容绷得铁青。想着好朋友之间就该互相分享,戏志才踉跄几步,抢在好友抱起跟前的白衣少年之前,娇羞道:“郭弟,小郎君方才唤我……瑛瑛。”
话罢,捂嘴偷笑。
见好友神色微滞,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青年不由眨眼委屈道:“是他强迫我的”。
郭嘉听不下去了。
想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表弟,今日竟对着一位初次相识的陌生男子喊出这般亲昵的称呼,郭嘉就觉心头一阵憋闷。
俯身抱起醉意熏然的白衣少年,郭嘉转身出门。月华冉冉,借着皎然明亮的月光,他终是瞧清了怀中人那异常绯红的面色,清润可口,就如初初溅水的樱桃。
郭嘉冷着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冷着脸,反正就是情绪很不好的样子。似乎嫌他步履颠簸,怀中少年只老实了片刻,便情不自禁朝着更温暖的地方钻去。
少年的双手攀住自己的后颈,少年的薄唇蹭上自己的衣襟,酒香与体香混合的味道一时将他包裹,却又意外地好闻。
似乎被烈酒灼地难受,怀中人一边软软磨蹭着他的胸口,一边嘟囔抱怨着:“我要回家,我不要待在这个破地方……”
明明只是在说醉话,郭嘉却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言语间的失落与怅惘。
认命地将他放回榻上,郭嘉正要抽手离开,衣袖却被人轻轻扯住。榻上的少年弓起身子,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咂咂嘴,蓦地吐出一声,“嘉嘉……”
声音极轻,轻得似乎要融进夜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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