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曾听皇帝说,季容华极富才情。然而对方性子太过贞静自守,所作诗句竟无一句外传。除去上次零星听得几句《葬花吟》外,玄清还是头一回见她作诗。
他不由赞许感慨。
“不知王爷以为,西施,范蠡,夫差三人,如何?”季昭单刀直入地问道。
她的心事似乎已逐渐明了,却还要借着言语来理清。而她想看看,原著中潇洒不羁、性情高华的清河王,究竟能说到哪一步。
玄清沉吟片刻,道:
“世人多有叹西施、唾吴王的,小王却以为,范蠡着实不丈夫了些。他乃西施爱侣。西施一介弱女子,却被心上人亲手送往吴国为姬,何其伤哉!故小王以为范蠡不及夫差。至少夫差对西施做到了倾心以待。”
季昭略感失望,和甄嬛后来说的也差不多。
“容华以为西施是亡国祸水?”玄清见她面色变幻,随口问道。
季昭却是蹙眉:“王爷言辞虽小巧别致,却不免流于闺阁口吻。”她冷笑道:“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玄清道:“那么小主以为如何?”
季昭沉郁道:“自来美人就便亡国君主一块最绮丽的遮羞布。纵然没有西施,却也有南施北施。那些以为美人可亡国的,不是读书读傻了的酸儒,便是真的居心坏毒!史上从不少见这等黑心肠的小人。譬如烽火戏诸侯,褒姒既为冷艳美人,岂能为这一点小事发笑?却偏偏有人懒于过脑:试想,烽火点燃后,各地诸侯赶来时日不同,最近的也要十数天。褒姒与幽王难道是坐于台上枯等数日,看远远风尘起了,兵士们骑马赶来,因而发笑么?这显见不过是一个粗劣故事,只可惜蠢人太多,反而广而传之,实在可笑!”
玄清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季小主高才,小王叹服。”
季昭歇了口气复又说道:“王爷的看法看似新鲜,却失于偏狭。一味盯着范蠡做什么?只全男女私情却不顾家国天下,这样自私之爱又有什么好稀罕的?难不成一个人就只爱他的情人,却不去爱国中的百姓吗?何况范蠡居庙堂之高,自当忧其民。他纵然对不起西施,却也对得起越国百姓!”
自然,范蠡将西施作为自身附属,随意驱使,枉顾其自身意愿一点,身为现代人的季昭不可能去赞同,但这多少和现在的话题有些无关,她便不拿出来发散了。
渐渐激起胸中谈兴,于是不去看清河面色,直往下道:
“王爷或许要说,西施何其无辜?那季昭才要大笑三声。难道在王爷眼中,女子不是人?西施虽为女子,却是越国子民,难道就不许她生来壮志,为国出力?莫要说什么保家卫国是男人的事情的蠢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虽然因为古来观念,女子不可从军杀敌,但西施却是在用另一种方法报国,即便封她一个将军也不为过!可叹越国上下迂腐,竟逼她自尽,美丽何辜?”
“至于那个夫差,更是好笑。难道因为他对西施的真心,他的不理朝政,宠幸佞臣就可以忽视吗?他的痴情不知让多少吴国子民受累!身为君王,本当以天下为重,却为了一个女子失了天下,这故事凄美倒是凄美,后头不知埋着多少白骨!怎么还说夫差不及范蠡?”
“自然,今日再回看吴越之争,又颇有不同观点。这战争因仇恨而起,因此西施、范蠡、夫差的纠葛更有荒谬之处。春秋无义战!为国君的复仇展开争斗,折杀的却是无辜百姓。这名扬千古的三人背后,却是因为这场战争而死去的无数人!如今吴越均为大周之领地,再回看过去的战争,莫不感到好笑?可是对于那时的人来说,主辱臣死亦是一种气节,换句话:吴与越就是今日的大周与赫赫!好男儿当马革裹尸,为国出力,方不负此生。‘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华要让四方来贺’!不也是一种正理?”
季昭只觉胸中言辞激荡,喷涌而出。而在这些喷涌的念头之中,她所寻找的那个未来亦是愈发清晰——她已想清,假如可以,她愿做未来皇帝的母亲。
诚然她不懂得朝政,也没打算自以为是的插手,可是在信息爆炸的21世纪,她耳濡目染之下亦懂得了不少有用的东西。纵然她不懂得具体施政,大体方向总是有看法的。她晓得工业革命,晓得蒸汽机基本原理,晓得现代先进的政体,晓得未来历史的教训,晓得马克思主义中关于经济政治矛盾运动的精确论断……她至少正确的大局观是有的!
她不懂得施政,可是她可以把这种高远的眼光教导给她的孩子。同时按照古代皇子标准和她的熏陶培养出来的孩子。这个孩子可以领着炎黄子孙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他会最大程度地避免未来的耻辱和痛苦,那些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可能遗忘的,近代历史的黑暗痛苦!是的,是的,只要她……真的能够做到。
这便是她要走的路:或许万分艰辛,或许无人理解。可是一旦成功,那彻底改写的就是整个历史!
这念头就像是最遥远的一束光,将支撑着她走过后宫里的无数个日夜。季昭忽然之间,感到眼眶湿热——是了,就算清代应对外国侵略的表现堪称噩梦级,可假如中华不自身先完成改制,那么无论哪一个朝代,都可能撞上噩梦,然后迟缓地改革变迁。她既然来到了这里,又为什么不多做一点什么?她知道她可以去做。
至少那是一线希望。最为宝贵的希望。
玄清见季昭似有所得,激动得满面通红,却不曾打扰。许久以后才低低叹了一声:“季容华满腔报国之志,实在……可惜。容华说得对,小王的确眼界太窄。容华若为男儿,必然能登堂拜相,而非同本王一般困于闺阁。”
他一句“困于闺阁”说得颇古怪,其中满是叹息之意。季昭一愣,这才记起书中的清河王玄清,本是先帝最属意的继承人,却因着出身失了帝位。玄凌登基后,又对他颇多忌惮。
怪不得,怪不得他只好沉醉于风花雪月,当一个“自在王爷”。这么一来玄清所表现出的古怪之处,便一并能说通了——她刚才那番雄心壮志,乃是他所深羡而不可实现的。难怪他要说出那样一番话:他这样的身份,要当范蠡也难,除了关心西施的情|事,又能怎么样呢!
难怪清河王和甄嬛那般缠绵,原来除了男女之情他已无所可托。
季昭感激他引起话头助她明晰心事,又为他身世感怀,起身便是一礼:“多谢王爷。”
玄清面露惊异:“容华谢小王什么?”又苦笑道,“倒是小王该谢容华的指点。小王一直以来是自误了。”
季昭微笑道:“谢你——叫你皇兄来救我,快去!我划不动舟!”莞尔一笑。
玄清面上郁结这才散去,笑道:“何须如此麻烦?小王送小主回去就是。”
季昭横他一眼:“男女授受不亲。”却不再那么拘着私下礼数了。
玄清一边笑一边叹气,不和她分辨,起身划舟就要离去。季昭念头一转又叫住了他:“等等——还请王爷送我回去。”
玄清惊讶道:“不要皇兄来救你了?”
季昭为自己的出尔反尔红了下脸,却坚持道:“突然想起来,我把我宫里的侍女骗走了才自己上船游玩。如果皇上知道我一个人出来差点出事,一定会责罚她们的。”
玄清一笑,又把船靠了过来,将两艘船用拴船用的粗绳连在一起,缓缓摇桨。
“到了能看见岸边的地方就放开,我这点力气还有。”季昭还有点不放心。
“我又不是狼。”玄清无奈,到底依了她的意思。
而就在这碧波荡漾中,季昭想要的未来,已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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