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饮已过去许久,陆续有人出去更衣。过不多时,玄清与摩格却是一同回来了。后头跟着淑妃甄嬛,神色晦暗不明。玄清与摩格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连连对饮,很是畅快。玄清已然半醉,而他对面的摩格却是神志清明。
那日在辉山之事,他岂会轻易忘却?甄嬛,哼!那女人杀了她的大妻也就罢了,他虽也算喜欢大妻,到底不会胡搅蛮缠。彼时大妻中毒已深,实在救不回来。然而甄氏竟因为“看不得她痛苦”而一刀杀人,振振有词,如此无耻之徒他从未见过!究竟是不忍心大妻受苦,还是自己看了难受恶念涌动?蝼蚁尚且偷生,大妻被人杀死何其不甘!甄氏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当日他身中蛇毒,为了脱身,不得不装作倾慕于甄氏。果然这个矫情的女人十分得意,劝动了身边的男人放他一马,他才得以逃脱。而现在,他摩格再也不需要忍耐了!
便向皇帝笑道:“大周的歌舞忒绵软,化得人的骨头也要醉了。看多了实在腻味。本汗今日有一礼物赠与大周皇帝,但请笑纳。”
皇帝道:“听闻是一熊罴。”
摩格微眯了双眼,淡淡一笑:“乃赫赫山中的寻常兽类,皇帝留着玩就是。”
舞女早已退下,乐声也全数停止。摩格击掌三声,只闻得周遭一片寂静。唯有小铁轮辘辘之声,沉沉地接近。
铁笼渐渐接近,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架铁笼中困着只黄白色的猛兽,样子极类宫中兽苑所豢养的黑熊。只是那猛兽姿态五官有些像人,遍体又毛色黄白。脖子更长,四肢躯体也更壮大,目露凶残之色,甚是可怖。
五皇子年幼,才会说话,不免有些害怕,牵着端良夫人的裙幅连连道:“熊,熊。”
摩格微微一笑,指着那熊罴道:“这熊罴性子凶狠残忍,力大无穷,一人粗细的大树说拔起来就能给拔起来。遇到人便如人一样立起穷追猛扑。因它姿态五官似人,性猛力强,可以掠取牛马而食,所以也叫做‘人熊’。其生性既猛且蠢,十分残暴。”
说到此处,恰闻那人熊低吼一声,如闷雷一般,仿佛为他的话做了应证。摩格闲闲靠在软椅上,见玄凌身后嫔妃侍从大多流露出畏惧神色,悠然笑道:“皇帝陛下不必惊慌.”
皇帝神色未变,只是饶有兴味地问道:“如可汗所言,果然算是异兽,十分难得。”又道问,“不知上次朕赐予赫赫的珍兽麋鹿现下如何?”
摩格摇头道:“太温驯了,一点子烈性也没有,也受不了赫赫的风沙。现下瘦的皮包骨头,好歹还活着。”
皇帝笑道:“此物温和祥瑞,被可汗养得皮包骨头。难免损了祥瑞,有伤人和了。”
摩格搁在案上的手缓缓攥成一个拳头,脸上还是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意:“本汗只相信事在人为。人和还是祥瑞,只要本汗要,就一定可以自己抓到。”
皇帝一笑置之,漫不经心道:“但愿如此。”他招手示意小厦子上前,“给那熊罴喂些肉去。”
小厦子得了令,又畏畏缩缩地不敢十分靠近,便用竹竿挑了野猪肉送到熊罴跟前。那熊罴见了新鲜兽肉,哪有不爱的,伸掌便去抓。小厦子猛地一缩手,熊罴便扑了个空,急得抓着腮团团转个不停。众妃见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做出这等举止,不免觉得十分好笑。小厦子见如此,更加要引得大家发笑,便百般引诱、躲闪,引得熊罴只能看不能吃,抓耳挠腮,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以掌拍地。摩格欲言又止,笑了一笑终不理会了。
季昭回头轻声吩咐道:“让羽林军近些守着。究竟是猛兽,万一暴起伤人就不美了。再多叮嘱一句,猛兽惧火。”蘘荷应了下去。
徐淑容素来宁和稳重.便搂着予沛道:“罢了,罢了。别惹怒了那熊,逗弄过了便算了。”
却听一把笑声清冷入耳:“徐淑容真是忒胆小了,难怪三殿下也被养的畏首畏尾了。”转首看去,正是胡蕴蓉抱着和睦进来。她福了一福,向皇帝道:“方才珍缡顽皮,酒水洒了一身。臣妾带她换衣裳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换衣裳便换衣裳吧,又指着淑容和沛儿说什么话。”
和睦好奇地盯着熊罴懊恼的样子,欢喜得笑逐颜开,连连道:“母妃,母妃,我要去喂那熊熊。”胡蕴蓉有意无意地看了徐燕宜一眼,只是笑,问:“珍缡怕不怕?”
和睦拼命摇头,从胡蕴蓉怀里探了身子出去:“我要去喂肉肉。”
小厦子听得动静,忙将一块肉悬在竹竿上送了过去。和睦也不嫌弃,伸手一抓,由着胡蕴蓉抱到离兽笼十余步之遥,奋力将肉扔了出去。小孩子的力气虽然不大,那肉却不偏不倚正砸在人熊的眼睛上。那人熊吃痛之下猛然一惊,四下一转,将那肉捡起轻而易举地撕碎,一口吞了下去。
胡蕴蓉傲然笑道:“皇上,咱们的孩子可勇敢多了,不失金枝玉叶的身份。”
季昭看一眼徐燕宜,温和道:“淑容面色不好,不妨去醒醒酒吧。”徐燕宜只以为皇贵妃是在劝她避一避胡蕴蓉的风头,起身谢过:“多谢娘娘体恤。”说着抱了予沛出去。
季昭悠悠一笑。
吩咐羽林军做好准备、带来叶澜依、遣走徐燕宜,她的目的昭然若揭。
只听和睦“咯咯”地笑得清脆,使劲拍着手。众人也附和着笑,不住地夸着和睦。皇帝笑道:“差不多就回来吧,女孩子家和野兽玩得这样起劲。”和睦笑嘻嘻的,只是向人熊扮鬼脸玩。
那人熊想是吃痛,两眼渐渐发红。正见和睦一袭红衣朝它扮鬼脸,愈加恼怒,双掌“噼噼啪啪”敲在地上,发出阵阵巨响。众人见爪牙纷沓,也不以为意。猛地听见“嘎”一声巨响,那铁笼被愤怒的人熊豁然扯开一个大口子。人熊拖着笨重的身子怒吼连连,向和睦奔去!
和睦身前有铁槛拦住。人熊把前两爪攀住槛上,意欲耸身翻入。和睦一时吓得呆住了,瞪着双眼连哭也哭不来,胡蕴蓉晓得逃命要紧,厉声叫了一声,借着人熊翻铁槛的时候半倾半跌地抱了和睦奋力跑向皇帝的御座。宫中的羽林军虽得了皇贵妃的命令,已经有了准备,但一时却也手忙脚乱。
皇帝御座两旁的妃嫔见人熊一步一步震得尘土飞扬走来,无不吓得魂魄飞散,争相恐后向后面窜逸。纷乱间予涵摔倒在地,甄嬛大惊失色就要去扶,那人熊已经到了眼前。
甄嬛一狠心扑在了予涵身上,人熊手掌的腥气已经可以嗅到,甄嬛心中绝望,难道就要命绝于此?——不,予涵不能死,这是她和清的孩子!
正绝望间,忽然被人大力提起,往侧边拖了十余步,却是清河王将甄嬛护于身下,那姿势就如甄嬛先前保护予涵一般。然而素日多事的妃嫔们却无心关注这个,各自都是惊叫连连。因为那人熊竟弃了甄嬛不顾,就向着御座奔来!
季昭虽有心理准备,亦是吓得脸色惨白,狠狠咬一咬舌尖。羽林军已手持火把,距离御座不过十几步。最善驯兽的叶澜依也已做好了准备。季昭一狠心,便挡在了皇帝身前,肃声道:“皇上莫惊,人熊得人必止。”
众妃嫔都是拼命往皇帝身后躲闪,唯独皇贵妃挺身站到了皇帝身前。虽是语带颤音,但却无比坚定,此刻入耳格外真诚。皇帝惊慌之余也不由大为震动,唤道:“季卿……”似有不忍,想要牵她衣袖。
季昭不顾甩开,反将皇帝推往身后。既然下定决心,那就做到最好!
五步、四步、三步……那人熊已是越来越近,季昭的额上沁出汗水,所有的感觉都在这一刻放大,变得无比清晰。
后悔吗?也许吧。但那已经无用。
这一刻,季昭忽然之间感到无比庆幸。在她几乎要对无辜的予沛下手之时,湛儿的那番话将她从心魔的泥潭中解救了出来。她到底没有来得及弥足深陷,到底不算彻底有愧于心。
或许死了,便能够回去吧。
早已淡忘的前世父母面孔忽然之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叶澜依已手持香囊立于她身边,神情紧张,口中呼喝,伴以手势。那人熊的动作果真稍有迟疑,似乎要转向退避,却又愣愣不知所为。而羽林军早已一哄而上,手持火把组成一道严密防线,将人熊逼迫在皇帝与后妃身前三步之外。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加重,生怕惊到了那人熊。
三步、四步、五步……在火把的阻拦下,人熊终于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被火把逼着远离起来。叶澜依一路跟随,以香囊伴随手势、呼喝稳定人熊情绪。待人熊被逼到了离皇帝较远的地方,羽林军终是一哄而上齐齐动手,手中长|□□入人熊体内。人熊嘶吼着反抗,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摩格就站在后面,冷冷击掌笑道:“皇帝的羽林军反应还真够快的。”
皇帝却恍若未觉。自从人熊离开十步后,他便一把将皇贵妃揽入怀中,抱得极紧极紧。
季昭在他怀中长长出了口气。
她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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