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咖啡厅的手磨咖啡味道很一般。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说句实话,倘使换成是三年前的我,那么就算是拿便利店里机器磨出来的最普通的咖啡和精于此道的大师亲手磨出来的咖啡对比,我也未必能尝出差别来。
但是拜某位自身四体不勤但却在某些方面挑剔到了极点的老板所赐,经过了整整三年的修行,我几乎已经成了个跟他差不多挑剔的咖啡鉴赏家了。
顺带一提,抛开在饮食和工作方面的极度挑剔之外,我觉得我老板总体来说是个相当好说话的人,加上他拥有一张十分据有种族优势的精灵一样的面孔,就算因为贫血和缺乏睡眠而显得过分苍白。
总之在跟着他到了西伯利亚的第二年,我就顺理成章地跟他交往了。
我并不太理解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我想我跟我老板之间的感情大概算得上是爱情。
他肯跟我分享他的一切,也不介意包容我所经历的一切。我愿意为他学习磨制咖啡的手法,他也肯在月下听我几近痴嗔的抱怨,然后轻轻地在我额头落下一吻,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的世界总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所以尽管我很清楚,那个男人的理想疯狂到近乎不可理喻,但如果是他的话,我觉得,就算陪他一起疯狂到最后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他是我在近乎溺水的时候所能抓到的唯一一棵稻草,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他握住了我的手,给了我一处容身之所。
那个时候的他的笑容,干净得好像是个无垢的天使。
在跟那个男人交往了一年之后,我向他提了结婚的事情。
虽然以往的经历让我对婚姻这种东西不免产生一种本能的恐惧,可在看着他冲过淋浴之后穿着浴袍坐在桌边,捧着书本垂着脑袋沉思的样子,看着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黑发滴落下来的样子,我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
“费佳。”用浴巾轻轻擦拭着他的头发,我这样叫着他的名字:“如果今后我们一直都能这样就好了。”
他抬起了头,紫红色的眼睛里罕见地出现了一点疑惑,一闪而过的,快到让我甚至不敢确定他的眼中是不是真的出现过那样的情绪。
“但是奈维娅,你知道的,我们的理想并不会止步于此。”
我觉得或许是我的表达太过委婉,以至于他曲解了其中的意思。我是想跟他长久地在一起的,我觉得他大概也想。所以当时的我内心里多少有那么一点后悔——
可我也实在没有更多的勇气再多向他踏出一步。
归根结底,我的心里依然带着一点挥之不去的慌乱。
在他跟我说想要去横滨的时候,那种慌乱几乎被推到了顶点。
我是在三年前离开横滨的,而在我离开之前,其实曾经有过一段相当难以启齿的过往。
那个时候我才刚满二十岁,正是最朝气蓬勃的年纪。以警校全科第一的优等生身份进入了异能特务科,那时的我以为自己可以拥有比远房的堂哥伊达航以及那位他永远赢不了的同窗降谷零更了不起的人——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命运竟然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变得面目全非。
那个穿着定制的高档黑色西服的男人第一次出现在我门口的时候,我对他带着一点本能的防备。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只没有被绷带遮着的眼睛漠然地看着我。
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天气热得要命,他缠着绷带的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我本来想问他要不要把挡着眼睛的绷带换成相对凉快一点的绊创膏,但在我开口之前,他转过了头,冲我微微颔首,目光似乎比之前柔和了些许。于是我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第三次出现的时候外面正在大雨倾盆,他那身看起来就很贵的西装上零零散散地沾了许多水珠。同样被雨水打湿的,还有他那一头看上去十分柔软的黑发和一向覆盖着左眼的绷带。
“您是在等人吗?”我终于忍不住向他搭话:“外面雨大,不介意的话可以进来等。”
于是我们认识了。
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作为异能特务科的员工,我一早就见过这样一张脸——他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是这座城市黑暗面的本身。
但他没有告诉我,于是我就一直假装不知道这一点。
我以为他会跟我说。
直到在离婚届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之前我都是这样以为的。
虚假的爱情会蒙蔽人的双眼,让人看不清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所以那个时候的我虽然明知道那个男人在我面前总是满口谎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沉沦在了他的温柔当中。
我们一起看了电影。大约是因为电影太过无趣,看到半途,他的脑袋忽然歪沉到了我的肩头。而我也没有叫醒他,一直到放映室的灯光亮起,电影院的员工一脸歉意地来催促我们离开。
我们也一起去了游乐园。不管是绝叫的过山车还是鬼屋,那个男人脸上带着的情绪都不会有丝毫的变化。只是在夜幕将至的时候,我们一起坐上了观览车,在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我们看着横滨一点一点地在我们的脚下变小。
当观览车到了最高点的时候,他吻了我。
蜻蜓点水的,带着惴惴的试探。
我似乎从他鸢色的瞳中看出了一点可爱至极的羞赧,于是我抽到了他身边,回吻了他。
是几乎将两个人的呼吸融为一体的深吻。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他唯一所能触及的幸福。
我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我们借着月色在我家的阳台上对饮,他喝多了,甚至忘记了自己一贯带着的伪装。
——或者可以说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他终于卸下了自己的伪装。
他说他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说一次就好,他也想要体验一下像是寻常人一样的生活。
那天晚上的月色很美,我们喝着便利店里最廉价的气泡酒,然后一起沉沉地醉了过去。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
没有鲜花和祝福,也没有仪式,甚至没有正式的通告。
有的只是一张递交到区役所的婚姻届,和让我的上司种田长官一脸为难的辞职函。
那个时候的我从来也没想过,从“伊达奈央子”变成“太宰奈央子”花了三个月,从“太宰奈央子”变回成“伊达奈央子”却只花了十五天。
他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是以一己之力将这个普普通通的黑帮发展到让军警都不得不忌惮的男人。他总是很忙,忙碌到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所以那个时候我很相信,他之所以不回家只是因为有必须要处理的事情。
直到一个好心的俄罗斯人告诉我,那个男人的身边其实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咖啡馆里和另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谈笑风生。
我本来是不信的。但那个俄罗斯人直接把我带去了现场。
说老实话,当我看到那样场景的时候,我的内心里生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嫉妒。
因为太宰治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露出过那样放松又温柔的笑容。
她看起来很年轻,笑容里都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聊天的途中,她的长发忽然有一缕垂了下来,然后我看见我的丈夫,那个名叫太宰治的男人自然而地伸出了手,隔着桌子的距离帮她把发丝拢到了耳后。
动作温柔极了。
“不进去吗?”那个名叫费奥多尔的好心俄罗斯人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稍稍侧过头来问我。
“不必了。”
我当时的内心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当天晚上,我把签好了名的离婚届摆在了太宰治的面前。
他满脸错愕。
就算是诸事都尽在掌握的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也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吗?如果不是亲眼见过的话,我大概会被他这样惊诧的神情欺骗,然后转过头来开始反省自己的过错吧。
但很可惜,我知道他是在骗我的,所以我也选择了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他。
算是以牙还牙了。
我没给他辩解的机会。但我知道,身为黑手党的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当天晚上,我就跟那个好心的俄罗斯人一起踏上了前往西伯利亚的渡轮。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横滨了。
事实上,虽然只过了三年,但对于我来说,大概也有将近一辈子那么漫长了吧。
因为知道我的情况,所以老板并没有强迫我陪他一起去横滨,而是让我在横滨旁边的米花市5町目的波洛咖啡馆等他。
我坐在卡座里,一面在心里批判着这家咖啡馆的平庸,一面随手取出了一旁的留言簿和铅笔随手涂起鸦来。
偏生在这个时候,一个颇有些耳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小姐,虽然说这个是可以随便写什么都好的留言簿,但我不建议您只是单纯地为了发泄情绪而随手乱涂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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