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我是认得这个声音的。就算很多年不曾听到过了,但我依然有这样的自信——唯独这个声音,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错。
只是我实在想不通这个声音的主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怎么落魄,当年全科第一的警校优等生也不至于要依靠在咖啡店端盘子补贴生计吧!
虽然同为天涯沦落的“警校第一”,我似乎也没什么立场去指摘别人的现状。
“零前辈?”我下意识地叫出了这个名字。如我所料的,转过头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抹熟悉的浅金色的短发和暗色的皮肤。
但我并没能料想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的茫然。
——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一样。
不过我想他并不是没有认出我,只是因为觉得“不认识”的状态会让彼此都更好过一点吧。
看到他胸前挂着的名牌的时候,我这样想。
“抱歉。”
我小声说了句。
“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顶着“安室”名牌的店员先生忽然伸出了手,将那本摊开在桌面上的留言簿拿了起来:“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或许比这个留言簿更适合当树洞呢。”
我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一如当年般温柔而明亮的灰蓝色的眼睛。
像是黎明前挂在天际的一番星。
十六岁的我曾经想要抓住这样一缕神秘又美丽的星光,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即使是这样的星光,似乎也明亮到了可以将眼睛灼伤的程度。
“……抱歉。”
我几乎是本能地别开了视线。但我知道,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我心底里的那些污泥一样的情绪根本就无处遁形。
——更何况还有涂在纸面上的那团“罪证”。
如果没有与他重逢的话,我不会觉得这样的阴沉和黑暗有什么不妥。
过去的三年时光我早就已经习惯了沉沦此间——我几乎快要忘了,自己也曾经以无比明媚的姿态傲然地活在阳光下。
多嘲讽。
耳边响起了清脆的,纸面被撕开的声音,是他将我在留言簿上涂了黑影的那一张纸整个撕了下来。
“留言簿是为了让客人把自己美好的事情留下来给后来的客人分享的。”安室说:“但偶尔也会遇到像你一样带着烦恼的客人。”
“即使不愿意倾诉也没关系,因为——”说话间,他将手上的东西递到了我面前。
是一朵新折出来的玫瑰。
纸面上乌黑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但在层层叠叠的花瓣中间,即使是纯黑,看上去好像也不那么阴郁了。
“即使是烦恼之上,也可以开出这样的花呢。”
我怔了一下。
似曾相识的对话将我的记忆一下子拉回到了七年前。那个时候,我心高气傲地想要进东大,于是独自一个人从仙台跑到了东京。
因为住得离警校很近,大我六岁的堂哥伊达航一向格外关照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警校的生活其实相当忙碌,作为“班长”的航哥平素更是几乎没什么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他跟同班的几个兄弟的关系很好,就算是休息日也很少会分头行动。我不想让航哥觉得为难,所以我主动跑到了那几个人的面前。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跟那几个人混熟了。
降谷零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有萩原研二这种主动热情的家伙存在,我最开始对降谷零的印象并不算太深。
直到有一天,我在某个咖啡店的角落看到了独坐沉思着什么的他。
在想问题的时候,他的唇角总是不自觉地向下垂着,灰蓝色的眼睛也会带上种莫名的沉重感。看起来甚至有些阴郁。
对于十六岁的少女来说,阴郁往往会比明媚更加诱人。至少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的我虚荣地追求着与众不同,追求着高深莫测,而独自坐在那里的降谷零看上去深沉又神秘——
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我感觉到的是逐渐乱了分寸的心动。
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我主动走了过去。
直到我坐到了他的面前,他都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于是我主动开口叫了他:
“零哥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奈奈?”他这才回过神来。
“如果零哥哥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跟我说哦。”我歪着脑袋看着他:“或者如果不愿意说的话也没关系——”
这样说着,我从书包里的速写本上飞快地撕下了一页,折腾了半天,才总算将一朵叠得歪歪扭扭的玫瑰递到了降谷零的面前。
我的耳尖有些发烫,心里暗暗祈祷着这个丑丑的玫瑰不会影响到我在降谷零心里的形象。
“把不开心的事情写在纸上,让它开成好看的花之后,烦恼就会消失啦。”
强撑着场面,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出了口。
他笑了。
笑着接过了我的玫瑰,然后伸手揉了揉我的头。
如果那场持续了三个月的暗恋能够有结果的话,现在的我大概会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吧。
我唏嘘。
安室先生的玫瑰折得很好看,即使那件事情之后我又练了很久,也依然折不出这么好看的玫瑰花。
比起折纸,我更擅长画画。
如果这种话被眼前的人听见的话,他大概会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吧。
他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一个只会在速写本上画火柴人和粗糙线条的小姑娘是“擅长”画画的。
我没有告诉过降谷零我会画画,也没有告诉过我的前夫太宰治。
因为曾经的我很痛恨自己拥有这样一个“特长”。
那简直是一种仿佛诅咒一样的天赋。
四岁的时候,我就可以画出跟实物几乎一般无二的苹果了。那是我本想吃掉的苹果,可我并没有吃到。当时的我以为是家里的汪酱趁着我不注意偷偷吃掉了,事后还扣了它半个月的零食。
六岁的那年,我画出了爸爸最喜欢的水晶花瓶。但爸爸并没有夸奖我,因为当天晚上,爸爸发现原本摆在书房的水晶花瓶竟然凭空消失了。
他没有说什么,但从他看我的眼神当中,我觉得他好像在怀疑是我打破了花瓶,然后将残片偷偷藏了起来。
可我明明没有做那样的事情。
我开始有点讨厌画画了。
十二岁的那年,我交到了一个好朋友,我们天天挽着手一起上下学。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笑容灿烂得像是阳光一样。
在她过生日的时候,我想要送她一份与众不同的礼物。
我在家里画了整整两天,画出了一张几乎可以和照片媲美的画像。
——然而那张画像并没能送到她的手里。
因为她失踪了。
就在我画画的这两天里。没有留下任何一丁点的痕迹和线索。
我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但我不敢去想象那种可能性。
或者说……我不敢去面对那样的现实。
我是个异能者。而我的能力是可以将任何事物平面化。
用我的画笔。
之后我就不大敢画画了。
“那样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抹消掉一个人的存在什么的……”
“简直就像是天生的恶魔一样。”
跟人提及那个让我自己都害怕的能力的时候,我努力保持着平静的笑容。
我的确曾经试图用那个能力去做很过分的事情,当时的我差点杀死了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人——好在最后的关头,我突然醒过神来,发疯了一样地把几乎已经成型了的速写稿擦了个干净。
让我觉得意外的是,在我擦掉了稿子之后,那个被我画出来的人竟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才赫然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可能并不仅只是将人平面化而已,在将画出来的稿子擦除之后,原本在画中的人也会重新走出来。
——可就算知道了这一点,我也没办法把那张泛黄的画像还原成一张白纸。
过去的错误没办法被抹平,我也将永远背负着这样的“罪”。
在安静地听我说完之后,老板轻轻撩过了我额前垂着的碎发,将它们别到了我的耳后。
“不是这样的,奈维娅。”他说,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柔:“这不是恶魔的力量。”
“你只是将那些东西定格在了最好的时刻而已。”
“它们没有消失,它们一直在你的画里存在着。”
他实在是一个善良的人,不光给了我安慰,还帮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拥有这个能力的你绝对不会是恶魔。”
“你是可以将美好留存下来的天使,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跟我一起净化这个满是罪恶的世界。”
我的异能被命名为「二向箔」,一半是毁灭,一半是再生。
“多么便利的能力啊。这样的话,我们一起去旅行的时候甚至可以省下一张船票。”费奥多尔曾经半是打趣地在我耳边这样说:“你看,你的能力本质上还是很美好的不是吗。”
那个时候我想的是,并不是因为我的能力本身有多么美好,只是因为我遇到了费奥多尔,所以才能看到其中的美好。
在我接过了安室先生递来的玫瑰花的时候,视线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接着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长长的黑色斗篷,戴着与季节格格不入的白色风帽。
我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费佳!”
带着惊喜地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条件反射般地站起了身,往门口的方向跑了去,却在推开门的瞬间,撞进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在决定回日本的时候,我就想过自己或许会跟这个人重逢,但我实在没想到这场重逢会来得这么突兀。
——所以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某个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东京的咖啡馆外面!
他身上依然带着熟悉的气息,但似乎比三年前更加消瘦了。在我不小心撞上他的胸口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
于是我顿时陷入了完全无法动弹的状态。
头顶传来了熟悉的深沉嗓音,带着点劣质的戏谑。
“算是久别重逢的拥抱吗?”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出于本能的,我想要推开他,却反而被他箍得更紧。
那家伙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我的抗拒似的,他轻轻垂下了头,几乎用嘴唇贴着我的耳垂,于是开口的时候,温热吐息让人痒到绝望。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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