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那一刻变了。
宋澄永远记得那一夜,是他生辰的前一夜,天黑得不像话,偌大的天空上不见一颗星星,就连那月亮都是恹恹的,像是蒙了一层灰白的纱。
他还记得年幼时,自己身边的扶柳嬷嬷曾吓唬他,说这样的天象绝不能出门,因为这是妖魔鬼怪出没的时候。
数十年过去了,他依旧为这一句不知从哪里来的俗语所困,困在这个看似巨大却又极为狭小的院子里,固守着那些他人灌输给自己的观念,看着院子内的红梅渐渐被白雪遮蔽,看着草长莺飞、春风扶柳。
可今日他决定离开这个世人为他限定的圈子,离开这个只能给他压抑的家。
是家吗?
真的是家吗?
宋澄回过头,望着这个被橘色灯火所包裹的云郡,在那一刹那,他竟觉得这是一座吃人的城池。
“想什么呢?”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头望见了那张绝美的脸庞,赵冉冉正笑着望着自己,她的脸上带着与这座城完全不同的乐观与豁达。
赵冉冉伸出手将从宋澄头上脱落的兜帽重新戴正,她笑着又用手拍了拍宋澄的额头,似乎在责怪他的走神,又似乎只是单纯的习惯。
“逃跑还走神?一会被发现了,我可不救你。”
“赵女侠,还没当成女侠,就说这种小人才说的话。”宋澄委委屈屈地翘起了嘴,他用手拉住兜帽的两边,用力地将其压到自己的额头上,以防止赵冉冉的二次攻击。
“我问你,你今天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吧。”赵冉冉懒得理他,举着火折子认真地用匕首割掉挡路的树枝与杂草,为身后的人开着路。
“没有,我今天还是像往常一样念书、写字。”宋澄迎着月光扬起小脑瓜,他用手点在下巴上,仔细地回忆着自己一天的所有经过,“身边的人没有什么异样。”
没有什么异样。
真的没有什么异样吗?
宋澄猛地想起来自上次寺庙偶遇赵冉冉后,自己身边的扶柳嬷嬷似乎一直想从他口里套些什么,最近几日倒是不套了,但是他总有种被监视的感觉......
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宋澄猛地抬头,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大片灯火晃了眼睛,下一秒他就被一道力猛地推到了一旁的树林里。
尖利的树枝在他细嫩的皮肉伤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立刻就从那门户钻了出来,但宋澄并没有空理睬这些,他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抬眸向外望了过去。
“找!把这个chang/妇的pin/头找出来,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宋澄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站在人群中间,而对面就是背着小包袱的赵冉冉。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父亲很胖,可在那一刻他却觉得自己这个父亲胖到了极致,挤满了他的视线,钻进他的体内,咀嚼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要从草丛中走出来,站到赵冉冉的身边,和她一起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可是当他刚要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赵冉冉却轻轻地向他摆了摆手。
宋澄就这样被钉在了原地,他生生地看着赵冉冉被那些捕快压在了地上、带上了镣铐,他生生地看着那个少女一步步走远了,她的身影消失在渺远的灯火中,消失在云郡这个怪物的口中。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云郡这座城池确实吃人,而自己也是这吃人中的一份子。
“小衙内。”
宋澄怔愣愣地抬起了头,他望见了扶柳嬷嬷那张满是褶皱的脸,那张脸在灰蒙蒙的月光下,丑得不可方物,褶子里叠着一片片的阴影,仿佛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擦擦吧。”
扶柳向他伸出了手,递过来一条绣着牡丹花的手绢,宋澄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滑了下来,落在了那张四方的手帕上,将那红色的牡丹花染得更加红了。
后来,宋澄总是想,如果刚刚他能够走出来,或许他就能和赵冉冉死在一起了。
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只有那一刹那。
*
宋澄是第二天才知道,自己的父亲要把赵冉冉献祭给山神的。
他听门前看管他的那两个捕快说,早前本来李员外看上了赵冉冉,结果赵冉冉抵死不从,还一脚蹬掉了李员外的门牙,所以李员外便向自己父亲提议将赵冉冉献祭给山神。
山神,云郡外的荒山上有个山神。
它总是吃掉那些来往过路的人,久而久之人们便奉他为山神。
宋澄并不觉得那是神,又或许神本来就是那般样子,肆意玩/弄他人、吞噬他人的生命。
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讲,云郡的人也可以做神了。
大红的轿子异常精美,朱金漆木、流苏垂地,从城东头行到城西头,行过他们曾经所有走过的路,宋澄看着那轿子,想要透过那顶轿子看见轿中坐的那个人。
说是轿子,但他感觉那只是个匣子,是一个能够封死人的匣子,是千里白绫送亲的棺椁而非百里红妆嫁人的花轿。
唢呐还在一声声地响着,宋澄也便一路跟着,他看见夹道送亲的居民满脸洋溢着笑容,他们在欢呼雀跃着,那个不按三纲五常出牌的怪物终于替他们去死了。
“赵冉冉,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当然这欢歌笑语中也有不和谐的音符,那对死了女儿的父母,她们越到了道路中间,他们用手中的石子向花轿中掷了过去,重重地打在了轿帘上,那轿帘软软地向里面凹了进去,但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红绣鞋踢开了绣花的轿帘,轿中人在千呼万唤中走出了轿子,她一身凤冠霞帔,头上戴的是朝阳于飞凤珠钗,耳上挂着的是上好的碧玉雕花耳饰,手腕上还密集地套着四五个雕金镯子,漂亮的眸子里却是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宋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赵冉冉,戏台上没有、生活中没有、人们口中也没有。
“你让我还你女儿,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呢?”
赵冉冉笑了,她面对着这些送她去地狱的魔鬼、凶手笑了,她笑得平静、笑得温和,她没有声嘶力竭,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只是做了我喜欢的事情,我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她的这句话瞬间就淹没在了人潮中,不知道是谁从地上又拾起了一颗石子朝她掷了过去,好在掷偏了,只是将她的凤冠砸歪了。
她却没有在意,她回过头望向了站在人群中的宋澄,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温柔而灿烂,一如十几年前她们初逢时的笑容。
“不要担心。”
她轻轻地向宋澄说。
*
犯人行刑前还尚有几分钟与亲人会面的时间,可是赵冉冉没有,她与宋澄的最后一面都是宋澄通过强闯进刑场争取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宋澄发现事到临头了,他却哭不出来了,只能握住赵冉冉的手一遍复一遍地道着歉,好像他道歉足够多了,眼前这个女孩子就能得到赦免一般,“如果我没......”
“阿澄,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我也不后悔决定带你出来。”赵冉冉依旧是笑着,她不顾捕快地阻拦,大力地拥住了眼前这个悲伤到极致的少年,她抱住了他,抱住了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少年。
他们相互扶持长大,本就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罢了。
“你还记得那句话吗?落雪红梅自相知。”
“我又添了一句,不许肉麻,阿澄冉冉也自相知。”
“我只是去嫁人了,不是送死,你看我都没哭。”
“所以,阿澄要好好地生活下去,答应我,好吗?”
宋澄终是被捕快拖走了,可他的眼睛却死死地望着赵冉冉不肯眨一下,赵冉冉似乎还有些东西要给他,只不过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看着少女一点点乘着小船飘向那座平时被他们视为乐园的云往处,飘向了她的死亡。
火焰一点点消融了少女的身影,吞噬了她的所有,头发、眼眸、衣服、梦想、信念、感情,这世间再也没有赵冉冉了,那个在船头说要给自己唱戏的小姑娘,那个跪在佛前却说是拜自己的姑娘。
风声中夹杂着细碎的、扭曲的戏声,她没有哭,她依旧唱戏给自己听。
那天夜里,宋澄敲了一整夜的鸣冤鼓,只不过整个云郡的人都聋了,也忘了。
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夜里,他们彻底地将一个活生生地人彻底从历史与记忆中抹去了。
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夜里,一个幡然悔悟的母亲永远失去了她赎罪的机会,她冲进火海却再也没寻到她的娇娇女。
在人生最后的一个生辰里,少年眼底的牡丹花也永远地凋零了。
*
赵冉冉被活活地烧死了,但云往处却没有被烧毁,或许这就是云最后的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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