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震惊过后,于少陵才终于回过神来。赶忙替她解了入门结界。
瞧见于少忆,他心中还是高兴的。见她一脸风尘仆仆,便道:
“怎么要回来也不说一声,阿哥去接你。”
于少忆没回答,只是定定瞧着他,浑身都透出南方初夏晨曦间寒霜露气的冷意来:
“这结界,从前没有见过。”
于少陵怕她多心,赶紧解释:
“最近魔族肆虐,是用来防魔族才布下的,还未来得及写信和你说。”
谁知于少忆却笑了笑。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于少忆那笑容仿佛带了某种戏谑般的恶意:
“阿哥,原来也是并不曾与我写信的。”
“……是吗?”于少陵差点被呛着,想了想原主大概真会如此,便有些不好意思:
“是阿哥的错。”
“那阿哥可是要补偿我?”
“……咳咳。”
于少陵又被噎住了,总觉得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白月光,依稀间像是和上次他见过的那个不一样。
似乎更为……活泼些?
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于少忆说话的时候,带着某种说不上来的戏谑。
就像是在逗他玩一般,仿佛他并不是她的兄长,而是某个有趣的玩意儿。她胜券在握,逗着他,有种猫戏老鼠般的快意。
于少陵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怎会有如此古怪的念头。偏她又催问了一句:
“还是阿哥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心里并不想补偿我?”
“没有的事。”他下意识就反驳,然后才自悔失言。
于少忆却被逗乐,笑得越发灿烂,好整以暇的盯着他,却因为面容甚美,好看的让漫天晨光都要在这一瞬间黯然失色,不如她璀璨夺目。
于少陵瞧着她难得灿烂的笑容,突然心就软了下来。
也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便说了一句:
“阿哥以后一定给你写。”
这话却让那个快意笑着的少女蓦然愣住,于少忆定定瞧着他。
像是在辨别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心,而后她的神情渐渐疑惑起来。
她突然开了口,似乎想说什么。
大门又开,于抿贽带着几个弟子抱着各式乐器出来,瞧见他们时顿时一愣:
“少忆?”
于抿贽语气挺奇怪。不像是高兴,却也并不是排斥。带着些许微妙的情绪,复杂的很:
“你怎么回来了?”
于少忆没说话,只是见到于抿贽后,她方才那些笑容便瞬间褪去,又变得冰冰冷冷,像是尊捂不化的冰雪美人。
她开口,更是无甚波澜,一副公事公办的交代语气:
“道观近日不大太平,师父说有碍清修,便让我回来住上一段时日。我想着也快中秋,便先回来了。未事先告诉爹娘,是我唐突。”
于抿絷没说话,只是蹙紧了眉,似乎在苦恼什么。
于少忆几乎是立时发现了,抬起好看的眉眼,轻声一笑,这次分明是带了嘲讽的:
“怎么?阿爹不想我回来?”
明明是温婉清亮的说笑模样,却莫名有几分咄咄逼人。
于抿絷愣了一愣,只能苦笑一声:
“哪里的话,少忆愿意回家,是好事。”
说完后,他便命其他几名跟着的弟子去打点于少忆带回来的行李。而后带着他俩进了屋。
于夫人早醒了,正在堂屋里布早膳。
三碗清亮亮的鸡丝米粉,中间是两碟小菜。
于夫人手中还端了碗杏仁豆腐,加了冰糖、葡萄干,正要将它放在于少陵的位置上。
听见门开的声响,她也没回头,只是笑意盈盈道:
“阿缺早课练完了?热不热?正巧阿娘今日给你做了碗杏仁豆腐,你吃吃看合不合口味。”
于少陵心中先是一暖,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一个男的,还是哥哥,如此霸占着母亲的宠爱,似乎有点不大好。
他不由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忆,却见她正面无表情的瞧着于夫人。清丽动人的一张脸上毫无波动。
于少陵越发觉得心虚,只能抢先开口,活跃气氛:
“阿娘,你瞧瞧谁回来了。”
这话一落,于夫人果然转回了头。
瞧见门口站着的于少忆后,她脸上的笑容霎时凝滞,手里端着的那碗杏仁豆腐直接摔落,啪嗒一声,碎的四分五裂。
这反应未免太过了些,于少陵不由尴尬。
下意识去瞧少忆,却见她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反而多了丝扭曲的快意。
她直勾勾瞧着于夫人,笑着对她道:
“阿娘,我回来了。”
于夫人差点一个踉跄,于抿贽却仿佛早有所料。几乎是在瞬间就挪步过去,扶住了她。
“夫人。”
于夫人整个人都倚靠在丈夫怀里,一眼都不愿意瞧于少忆,只道:
“我累了,想去休息。”
爱妻如命的于抿贽几乎是立时就回答她:
“好,我这就扶你回房。”
于夫人被他搀扶着走了几步,又道:
“阿缺,你也来。”
于少陵有点犹豫,不太忍心将才回家的于少忆独自撇在这里。
可若是放着于夫人不管,他又似乎做不到。只能先折中对于少忆道:
“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坐,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于少忆没说话,只是静静的望着他。让他越发觉得抱歉,偏于夫人又在催他:
“阿缺,还不过来!”
他便只能抱歉的朝少忆笑笑,匆匆离开堂屋,扶着于夫人回房了。
到了房间后,于夫人提着的那口气才像是终于喘了出来。
她几乎虚脱的坐在床上,整个人像是慢慢回过神来,开始不断颤抖。
这种情形,未免太过奇怪。仿佛于少忆是什么吃人恶鬼一般,竟让他娘忌讳的如此厉害。
于抿絷始终抱着爱妻,像安抚小孩一般,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头,间或低声安慰一句:
“夫人,没事呢……”
于少陵却始终想不大通,忍不住试探的开了口:
“阿娘,为何你对少忆……”
“阿缺!”
只是才开个头,就被于抿贽厉声打断。
他不甚赞同的盯着于少陵,声音虽低却分外严厉:
“别再刺激你娘。”
于少陵也知道于夫人此时的状态不宜多问,只是心里疑惑的像猫爪一般,只能勉强按捺着,同他爹一起哄他娘。
好在,在他俩这样不厌其烦的耐心安抚下,于夫人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于少陵还记挂着堂屋的于少忆,见他娘瞧着像是没大问题,便打算悄悄离开,去看看少忆。
不想才起身,本来已经半睡不睡的于夫人却猛地睁了眼,直勾勾的瞧着他:
“阿缺,你去哪?”
他不敢说去找少忆,只能随便胡诌了个借口:
“我、肚子疼,出去一下。”
“那你过来,阿娘给你揉揉。”
“……”
也不知是不是于夫人看出来了,于少陵有点儿愁,却又不忍心拒绝她。
偏于抿絷也在一旁给他以眼神威压,他便只能暂且坐下,由着于夫人轻柔柔的给他揉肚子。
揉了一会,于夫人便似乎累了。
左手抓住他,右手便抓住于抿絷。没用什么力气,只是虚虚握着,却有种天长地久的隽永。
“你们不许走,都在这。”
她娘这样,就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子。
于少陵有点无奈,又有些窝心。不知为何,竟也渐渐觉出些困意,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感觉有人扶起了他,然后身子骨终于接触到软厚温暖的床榻,一阵响动后,四周便覆又安静了下来。
大约是能睡个好觉了。
于少陵总算安下心来,闭着眼睛还没躺实。
他便又一次开始做梦。
这一次,兴许是因为他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梦里的情景竟是能看清了。
可这一次的梦里不再是晃荡的锁链,和暧昧旖旎的床帐。
而是一整片黑,压抑的,仿佛可以随时令人窒息的黑。
而他就被困在这片黑色之中。
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仿佛并不存在,又仿佛无处不在。
黑沉的黑色之中,时间便过得越发缓慢。
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这抓狂的逼仄中,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无边的孤独和寂寞几乎淹没了他。
而那双暗处的眼,仿佛就是他最后的救赎。
他不记得过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最后终于崩溃,哭求着暗处窥视他的那双眼的主人出现。
可依旧没有人,只有一个声音。
冰冷的,毫无感情:
“这是对你的惩罚。你不守诺言,便就该有这样的惩罚。”
而他,他似乎说了什么。
他记不太清楚,梦里那种压抑的窒息终于散去。他猛地睁眼,知道自己逃离了那个可怕的噩梦。
月亮半明半灭的光从大开的窗前洒落进来,天竟都黑了。
于少陵在床上呆坐着,好久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于夫人卧室旁的耳房内,想是他爹将他带过来的。
然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少忆不知怎么样了。
他赶紧下床开了门,初夏夜间微凉的风迎面吹来,他才觉得凉飕飕,一摸后背,竟是被冷汗浸的透湿。
他也顾不上这些,只往堂屋那边去,想看看少忆还在不在。不过他想着,都过这么久了,少忆应当是回自己房间去了,只是不知她平时住在哪间。
正犹豫着,已经到了堂屋。结果才进门,就见少忆如尊冰雪美人一般静静坐在客位上。
她脊背挺得笔直,应当是不大舒服的姿势,她却毫无表情。
只是静静的,仿佛和周遭景色融为一体,皆不是活物。
乍一见她这模样,于少陵吓了一跳,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于少忆听见声音便转过头来,见到是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想起身。
却不知是不是坐了太久,双腿都坐麻了,一起身便踉跄了一下。
于少陵眼疾手快扶住她:
“小心。”
她便低垂着眉眼,沉声道谢:
“多谢阿哥。”
不知为何,于少陵瞧着她这样,莫名就有些心酸。只能分外温声细语问她:
“少忆你一直坐在这?”
于少忆因他这句话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奇怪。
然后她突然笑了,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她道:
“阿哥吩咐过的,少忆不敢乱走。”
“……”于少陵有点被哽住,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那你也不用一直傻乎乎坐在这里……”
结果话未说完,就听见于少忆肚子叫了一声。再看桌上分毫未动的三碗鸡丝米粉,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只问她道:
“你该不会一直没吃饭吧?”
少忆没说话,但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于少陵终于忍不住了,有些教训般的对她道:
“你这也忒生分了,这里好歹也是你家,我们有事不在,你便看着吃点也没什么。”
“……”于少忆起先没回答,沉默了片刻,才道:
“可是,这是你们的早膳。不是我的。”
这便越发生分了,于少陵有点儿恼。但想了想,说大概没什么效果,干脆一把抓起她的手:
“你跟我来。”
于少忆似乎有些错愕,呆愣的望着他,他却已经带着他离开了堂屋,直往厨房奔去。
月朗星稀,言韵阁的厨娘们都已经下工。
于少陵便自己动手,结果运气很不错,不仅找到了半锅鸡汤,还有几把米粉。
他心情大好,回头问于少忆:
“吃个鸡丝米粉好不好?”
于少忆似乎有些不自在,眼睛左顾右盼着,好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
于少陵才懒得等她回答,已经自顾自的做起来。
好在东西都是现成的,只要把鸡汤热熟,米粉下锅便成了大半。
一番折腾下来,热气腾腾的鸡丝米粉终于出锅。虽瞧着不如于夫人做得那般诱人,但卖相尚佳,想来味道应当也还可以。
于少陵第一次动手,只觉得成就感十足。
把这碗米粉递给了于少忆,后者小心翼翼的接过,似乎还不知所措。拿着筷子竟只是发呆,没有动手。
“怎么不吃?”
于少陵还在眼巴巴等她反馈了,见她一直不下筷,不由有些急。想了想,便搜罗出一罐用香油炒的碎碎的干辣椒酱递给她,道:
“是不是瞧着没味,你放点这个,调调味。”
于少陵果真接过来,舀了一勺子放进去,清汤寡水顿时成了红艳艳的一片。她便下了筷,轻轻地吸溜一口,便停住了。
“好吃吗?”
她起先没回答,过了好一会,才轻轻点了点头。
于少陵便大为高兴起来。而于少忆却始终盯着那碗米粉,自言自语的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做饭。”
“……”
“很好吃。”
说完这句,一滴泪突然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滑落下来,瞬间隐没在这碗米粉之中。
像是初来这个世界的他,在吃了一碗于夫人做得米粉后,终于知道自己不是飘零在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
是有人疼、有人爱的。
但于少陵却手足无措,慌乱的问她:
“你怎么哭了?”
这话似乎将于少忆问住,她迷惑的瞧着他,问他:
“我哭了?”
这话简直让于少陵哭笑不得:
“你自己哭没哭不知道?”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抬手抹了抹眼睛,果然有点湿润。于是她的神情越发疑惑。
他为何要哭?
是因为方才那种陌生的,酸胀的,几乎要填满他心中的古怪感觉?
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于少陵不想她尴尬,反而替她找起了借口:
“女孩子哭也没什么。何况,你放那么多辣椒,大概是被辣哭的吧。”
然后他便终于找到了答案。
对啊。应当是被辣哭的吧。
不是因为那些陌生的情绪。
也不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只是因为太辣,不得已,不知觉,才哭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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