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云琅猝不及防, 仓促闭上眼睛。

    他垂着头,静静坐了半晌,攒出半分心力, 笑了笑“小王爷”

    云琅低声“好不讲理。”

    萧小王爷从没打算过讲理, 漠然不语, 重新舀起一勺,举在他唇边。

    好端端一把勺子,瓷质通透,细腻莹白,官窑第一等的上品。

    硬生生被拿出了提刀抄剑的凛冽架势。

    云琅怕他拿勺子捅死自己,静了片刻,老老实实张嘴吃了。

    萧朔又喂他几勺,将碗搁在一旁。

    云琅意犹未尽“没吃饱。”

    萧朔抬眸, 不冷不热扫他一眼,径自盖上了食盒。

    云琅没想到琰王府竟还有了不给人吃饱饭的新规矩,有些愕然,目光追着食盒, 被萧朔一路拎走“欸”

    “回来。”梁太医适时冒出来,“你如今伤势未稳,脾胃虚弱,吃得多了不能克化。”

    “还不稳么”云琅愣了下, 按按胸口, “已经好受多了。”

    梁太医被这两个煞星怀疑了半辈子的医术, 近日里已渐超脱, 从怀里掏出银针, 照着好受多了的云小侯爷扎下去。

    云琅措手不及, 疼得眼前一黑“”

    “伤原本不轻, 这些年还失于调养。”

    梁太医诊了诊脉“肺连心脉。心肺耗弱,又有积郁不散,长此以往,自然气不御血。”

    梁太医要替他行针,示意云琅解开衣襟“第一次咳出血是什么时候”

    云琅不知萧朔走没走远,眼睛转了转,斟酌“三”

    梁太医一针扎下去。

    “”云琅闷哼一声“六年前。”

    梁太医“伤又是什么时候受的”

    云琅这次不说话了,只是笑,低头轻轻揉了揉胸口。

    梁太医看着他,皱了皱眉,向缓和些的穴位又下了几针。

    云小侯爷当年在宫中养得精细,这些年被糟践的差不多了,瘦得筋骨分明,连新带旧落了不少伤痕。

    尤其胸口那一道刀伤。

    狰狞横亘在心口,纵然看起来早已痊愈了,也依然显得外怵目。

    军中铠甲有护心镜,伤到这等致命处的机会不多。离了沙场,以云琅的身手,轻易也不该受这般几乎夺命的伤势。

    他不肯说,梁太医也不再问,避开陈旧疤痕,将针尽数下完“忍两个时辰。”

    云琅仰卧在榻上,愕然起坐“这么久”

    “你拖着这伤不治的时候,怎么没说这么久”

    梁太医毫不心软,押着他躺回去“琰王说了,不将你这旧疾尽数去根,琰王府出五十个人,在整个京城的茶馆酒肆讲老夫当年那没治好你的故事。”

    云琅“”

    云琅干咽了下,想起此前听得有关琰王诸般传言,心情复杂“还真很是凶恶暴戾。”

    梁太医身心沧桑,叹了口气。

    “牵累”云琅扯了下嘴角,“牵累您了。”

    好好的太医,就因为牵扯上自己,不只信了龙凤胎,现在连名声都保不住了。

    云琅一片好心,替他想了想“您喜欢江南气候吗我在那边有些旧部,凑一凑钱,还能再开个医馆”

    梁太医瞪圆了眼睛“你也不信老夫能治好你”

    “不是。”云琅苦笑,“我”

    “你什么你”梁太医怒斥,“你就留在琰王府上,好好养着精细调理,又不是没有盼头”

    云琅张了张嘴,低头笑笑,没再出声。

    “你这旧伤,七分确实凶险,剩下三分,在你自己糊弄。”

    梁太医看他半晌,稍缓了些语气,沉声道“老夫不知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有病不理有伤不治,还是看得出的。”

    “你这样的,老夫也没少见过。”

    梁太医道“觉得自己没几日可活,便不遭那个治病的罪了,只管挑着自己高兴的事做。拖到死期,闭眼蹬腿了事。”

    云琅咳了咳,小心劝“您声音稍微轻些”

    “现在知道怕人听见了”

    但凡医者,向来最气这等病人。梁太医扫他一眼,收拾东西“行针是通你肺脉,若要效果最好,得站起来走。”

    “”云琅被他扎了一身,低头看了看自己仿佛拥抱了头豪猪的架势“就这么走”

    “自然。”梁太医莫名,“不然如何,蹦着上房吗”

    云琅咂了下嘴,猜出老太医只怕在萧朔那受了十肚子气,不再找骂,安安生生闭嘴听训。

    “不破不立,引发旧伤再通血脉,比现在疼上十倍不止。”

    梁太医生着气站了一阵,看他不说话,才又道“不能用麻沸散,要你自己推行血脉。”

    “或者你就这般躺着。”梁太医道,“再如何行针,无非理气排淤,止一止疼罢了。”

    梁太医“老夫言尽,你自己衡量。”

    云琅哑然,抬手同他作谢。

    梁太医一世声名尚且拿捏在琰王手里,还要找办法治云琅的伤,没工夫同他客套,匆匆走了。

    云琅自己发了会儿呆,撑着胳膊,边轻轻抽着凉气边躺回去。

    梁老太医一着不慎误上了贼船,医术却是分毫不差的。

    一组针行下来,疼归疼,始终盘踞在胸口的压抑闷痛却散去不少。

    云琅趁着心神清明,合了眼躺平,在心里慢慢盘算。

    事出突然,他自顾不暇,还没能顾得上细想昨夜刺客的来路。

    他进了琰王府,在等闲外人看来,无异于自寻死路。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琰王手刃了以泄心头之恨。

    还不放心,急着要他性命的,无非实在忌惮。

    要么是怕他被逼急了,玉石俱焚,不管不顾说出当年全部真相的。

    要么

    云琅又想起那几箱子誊抄的奏折副本,心下沉了沉,无声蹙眉。

    萧朔当年就能跪求重新查案,从来不是任人欺瞒哄骗的脾气,避箭雨时同他说的那些话,无疑早开始暗中调查。

    这些年,他四处逃亡保命,把萧朔一个人扔在京里,也不知道查出了多少端倪始末。

    虽然传言多少有些偏差,萧朔并非当真那般既残暴且嗜血,日啖小儿三百个。但论起行事手段,一个偏激狠厉、无所顾忌,总是占着了的。

    长此以往,幕后之人越发忌惮,早晚要痛下杀手。

    当初那一批侍卫司的杀手追过来,云琅就有此一虑,此时更坐不住,吸了口气“刀疤。”

    刀疤始终守在外头,应声进了书房,快步走到榻前。

    云琅撑着胳膊,坐起来些“昨夜行刺”

    “应对及时,兄弟们跟玄铁卫伤了几个,都不重。”

    刀疤怕他费力气,不等云琅问完,一口气禀报“只是院子毁了大半还被放了把火。”

    云琅所料不差,蹙了蹙眉。

    “那时少将军已被琰王带走了。”刀疤道,“玄铁卫以为琰王还在里面,还吓得不轻。”

    “刺客见了王爷进我的院子。”

    云琅沉吟“才放的火”

    “是。”刀疤细想了下,点头,“王爷将少将军从窗前扑开,那些人定然看见了。”

    云琅越想越头疼,按着额头,叹了口气。

    原本是件挺简单的事。

    他再熬一熬,把北疆的事了了,对得起端王交托的遗志。

    就此放手,潇洒快意。

    竟又牵扯出许多麻烦。

    “少将军不放心琰王”

    刀疤看他神色,猜测着道“那些刺客不只冲着咱们,也冲琰王府吗”

    “你都看出来了。”云琅犯愁,“怎么放心”

    “”刀疤硬着头劝“琰王想来能自保的。”

    刀疤不想让云琅再添担子,扶他靠回去,低声道“少将军当初不是说那些事,只要您什么都不说,就能保琰王不会有事”

    云琅敢作敢当“我说错了。”

    刀疤“”

    “不行。”云琅重重叹了口气,咬牙起身,“扶我起来走走。”

    刀疤骇然“就这么走”

    “不然如何,蹦着上房吗”

    云琅甫一踏在地上,眼前就跟着黑了黑,晃了下堪堪站稳,看着愣在原地的刀疤“还不快来扶我”

    刀疤回神,忙过去将他扶稳。

    老太医说的不假,气血一动,旧伤跟着翻天覆地搅起来,几乎比当年那一刀捅进来更疼。

    云琅疼得直抽气,狠了狠心,慢慢推行血脉。

    “少将军”刀疤不知他在做什么,眼见着云琅冷汗涔涔,一阵慌张,“这是要折腾什么躺下歇歇不好吗”

    自然好。

    云琅两条腿都在打颤,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逼自己迈步。

    原本是能躺下歇歇的。

    原本也不非要治什么破伤,无非再养几日,好些了就设法脱身去打了那一仗。

    原本再撑一撑就行了的。

    也不知道萧朔拎回来那个破食盒,里头装了什么迷魂药。

    “我得看着他”

    云琅疼得抽冷气“先再撑五年,看看”

    刀疤愣了愣,猛然抬头盯着他。

    云琅眼前白茫,仍凭一口气死撑着,抬手抹了眉间冷汗。

    云小侯爷打小金尊玉贵,小时候在宫里乱跑,被桌角磕了一下,先皇后都要叫人去把桌案四角全砍成平的。

    就是那一次从悬崖上掉下去,险些摔散了架,也是麻沸散镇痛汤轮着来。

    什么时候受过这个气。

    云琅忍着疼,低声骂骂咧咧,翻来覆去问候萧朔的大爷们,较着劲一般在屋里迈步。

    刀疤扶着云琅,肩背颤了颤。

    他没出声惊动少将军,咬着牙深深低头,用力擦了下眼睛。

    书房窗外。

    萧朔漠然静立,身形如铁。

    云小侯爷对萧朔叔伯辈的问候十分丰富,老主簿听得心惊胆战,讷讷“王爷”

    萧朔抬眸。

    老主簿生怕他发怒,悬着心抬头,忽然怔了怔。

    书房窗子被拆来拆去改过几次,如今不止没有插销,隔音也十分不好。

    萧朔转身,接了盏灯提在手里,朝园子里绕进去。

    妄议皇室,终归不妥。老主簿迟疑了下,跟上王爷“可要提醒云公子一二”

    萧朔“提醒什么”

    老主簿绞尽脑汁“不,不必这般心直口快”

    “在我府上。”萧朔寒声,“如今连骂个人,都要仰仗他人鼻息了”

    老主簿“”

    老主簿心服口服“不用。”

    “昨夜刺客。”萧朔不想再多提此事,停下脚步,“还有几个活口”

    “两三个,服毒前叫咱们把下巴给卸了。”

    老主簿想了想“还照老一套办法处置吗”

    往年府上没这么多刺客,可也不少来各路暗探。没完没了除不净,野草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下一茬。

    后来萧朔没了兴致,但凡落在玄铁卫手里的,审也不审,一律攒着四肢绑起来,吊在王府外墙上。

    有愿意扛走的,也就连夜灰溜溜扛走了。

    萧朔蹙眉,静了片刻“不放,审清楚。”

    “是。”老主簿目光一亮,忙点头,“玄铁卫自有手段,审戎狄斥候的,定然能问出来。”

    萧朔心中烦乱,站了一阵,又沉声道“慢着。”

    老主簿愣了愣“还要再加些手段吗”

    “不。”萧朔道,“放了。”

    “”老主簿“”

    “打到半残。”萧朔道,“再装作看不住,放跑几次。”

    老主簿听得愕然“还要几次”

    “三次。”萧朔道“设法把人追到书房外,喊打喊杀,多弄出些动静。”

    老主簿听的云里雾里“为了锻炼玄铁卫的身体素质吗”

    萧朔“”

    萧朔阖眼,压下无端烦躁,按了按眉心。

    云琅久经沙场,这些年又是在刺客堆里杀出来的,警醒早埋进了骨子里。

    纵然把人困在书房,看不见外面情形,这般作势也未必能糊弄得住。

    做得太真了,引动云琅手下亲兵,又要让云琅平白担忧,麻烦更多。

    萧朔漠然立着,胸口郁气瘀滞盘桓。

    他闭着眼,脑中一时是云琅说累时的苦笑,一时是云琅彻底没了意识时,额头靠在他胸口,很释然地叹出那一口气。

    将云琅放在榻上时,萧朔已经几乎没了半分知觉。

    云琅背着的太多,已累得身心俱疲病骨支离,不愿再熬下去。

    他拦不住,也没有任何立场和资去拦。

    梁太医没被连人带被从床上挖来王府、医官也还没赶来那一会儿,萧朔跪在榻前,看着云琅气息渐弱,看着云琅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淡下去,甚至动了要不要就这么放云琅解脱的念头。

    可云琅昏在榻上,偏偏拽住了他的袖子。

    被暖和过来的手,没那么苍白了,昏昏沉沉的没意识,一点一点把他的袖子往手心里拽。

    布料纠葛在指尖,缠得拽也拽不开。

    萧朔眼底沥着血气,看着云琅扯着他的那只手,心肺被千斤巨石碾着,一点点逼出无边怨怼不甘。

    云琅没试过与人并肩,没试过说出知道的事,没试过把身上的担子分给旁人。

    没试过将他拉上。

    “连见色起意”

    萧朔眸色愈冷,咬牙“怀个龙凤胎,他竟都不准我动。”

    老主簿不了解他们王爷的心路历程,吓得脸色变了数变,谨慎抬头看了看。

    “那些刺客,放了再多追几次。”萧朔冷声,“只从书房外那一条路跑,跑到窗口就喊,追不上了。”

    “是为了叫云公子听见吗”

    老主簿终于隐约懂了“叫云公子以为,咱们府上护卫不力,其实没能抓住刺客。云公子放不下心,就不舍得走了”

    “可是云公子会信吗”

    老主簿有些迟疑“万一云公子非要出来帮忙,恰好看见我们一边大声喊一边来回跑”

    “不然还能如何”萧朔冷声,“要么说句累了就撒手不管,要么还没好全就要跑去北疆送死,如何能看得住”

    萧朔蹙紧眉,终归压不住怒意,凛声道“莫非要我把他扒了衣服绑在榻上,锁住手脚、往他嘴里灌药,求他活下去不成”

    老主簿“”

    老主簿干咽了下,心说您求人的方式恐怕稍微有些许狂野。

    萧朔神色冷峻,显然仍在盛怒之下。老主簿不敢触他霉头,含混应了一声,要回去交代玄铁卫,脚下忽然一顿。

    “还磨蹭什么”萧朔冷声,“去提那几个刺客跑不动就拴绳子,拖着”

    老主簿举着灯笼,有些心虚,讷讷回头“王爷。”

    萧朔“”

    另一头,在屋子里蹒跚走了百十个来回、终于决定出来透透气的云小侯爷披了件萧朔的衣服,裹着萧朔的披风,由亲兵扶着,站在假山石后。

    云琅神色复杂,看了看要把自己扒了衣服绑在榻上、锁住手脚求自己的琰王。

    先下手为强。

    云琅没叫人扶着、自己攒了攒力气,蹒跚着一步步过去。

    从袖子里摸了摸,翻出块加好了巴豆的点心,郑重放在了萧小王爷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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