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老太医心狠手辣, 云少将军方才在书房里撑着一口气,叫刀疤扶着铁骨铮铮走了百十个来回,疼得头晕眼花, 再没了力气。

    跌在榻上歇着的时候, 亲兵正往书房运从院子里抢出来的东西, 恰好有包巴豆粉。

    云琅看着巴豆粉,闲来无事,心念一动。

    顺手加在了桌上的点心里。

    不曾想竟用上得这么快。

    云琅看着萧朔,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萧朔一时激愤失言,胸口窒闷,原本不欲再多说,偏偏被他看得心烦意乱“有话就说”

    “小”云琅顺口叫了半句, 想了想,改口“王爷。”

    萧朔看着眼前晃晃荡荡站都站不稳的人,忍着脾气,没立时拆了他, 冷然抬头。

    云琅借着风灯光线,抬头看萧朔线条凌厉的侧脸。

    这几日,不知是因为住在府上,还是两人终于慢慢说上了些话, 他一不留神, 时常能从萧朔身上寻到当年的影子。

    冷峻了些, 脾气不如当年好, 时时压着郁气。

    也确实喜怒无常了一点。

    可被萧朔裹着披风抢出来, 昏沉恍惚间, 云琅还是想起了两人当初从崖上一块儿落下去的情形。

    月黑风高, 山风呼啸。

    还是少年的小皇孙,跪在他身边,身上拼命发着抖。

    云琅垫着他,大半个身子在冰水里浸了半宿,冻得僵了,其实不觉得疼。

    不止不疼,心神都奇异地混沌昏沉,反倒外舒服。

    连被小皇孙连拉带拽、死命咬着牙背到背上,都只想着就这么倒头大睡过去。

    萧朔偏不准他睡,背着他,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绊摔了就再爬起来。

    一路走一路摔,云琅趴在他背上,听着都跟着磕得慌。

    那时候云琅还没跟上过战场,可也常去军营厮混,不少听人说,到了这时候人就多半要没命了。

    背着个死人走夜路,正合官鬼化死地,爻不上卦,背运受克。

    不利财运仕途,不利后世子孙。

    云琅怎么想怎么亏,扯着萧朔的头发,一下一下拽“欸。”

    萧朔闷声不吭,小心翼翼把他背得更稳,咬着牙走。

    云琅接着拽他“萧朔。”

    萧朔发着抖,低声“别说话了。”

    “再说一句。”云琅体贴地不烦他,小声打商量,“把我放下吧。”

    萧朔停下脚步。

    他趴在萧朔背上,看不清楚小皇孙神情,只听见急促到几乎凄厉的粗重喘息。

    “你放下我,一个人出去,走得也快些。”云琅好声好气哄他,“找着人了,回来救我也一样啊。”

    萧朔哑声“我一个人”

    “放心。”云琅保证,“我就在这儿等你,哪儿都不去”

    他气力不足,越说声音越低。萧朔不敢再不看他,回了身,把云琅屏息小心放在树下。

    萧朔跪下来,扶他靠稳树干“哪儿都不去”

    云琅心说扯淡,戎狄狼崽子满山搜人,小爷等快死透了就一头滚沟里,喂鱼也不叫他们抓着。

    这种话定然不能和分毫不懂兵家战事的小皇孙说,云琅倚着树,半靠在萧朔手臂上,信誓旦旦点头“嗯。”

    萧朔跪在他面前,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月光底下,小皇孙一路走一路摔,跌得灰头土脸到处擦伤,比他还狼狈出了不少。

    云琅没忍住,抬了几次手,终于替他把夹在凌乱发间的碎叶片摘了下来。

    不及回神,手腕猛地一疼。

    萧朔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只会读书拿笔的手,迸出的力气几乎能将他的腕骨生生捏碎。

    云琅自觉本来就快碎了,不消小皇孙帮忙“别别别捏”

    “云琅。”萧朔眸底赤红,盯着他,一字一顿,“我还活着。”

    “”云琅点头“是,我看得出来”

    萧朔将外袍撕成布条,用力打成死结,绕过他,同自己绑在一处。

    “我活着。”

    萧朔咬牙发狠,把人牢牢捆在背上“你就永远都别想着,我会把你扔下。”

    云琅收回心神,轻叹口气。

    萧小王爷长大了。

    已经不只是攥着人手腕放狠话,知道把人扒了衣服、锁起手脚捆在榻上了。

    或许当年拿布条绑他,就是个暗示。

    迟早有一天,会到这个地步的。

    改不成,逃不脱。

    今日这么对他,来日小王爷真的长大成人、同人成了家。入洞房的时候,只怕也会这么对房中人。

    云琅身负王妃遗愿,看着萧朔,欲言又止,斟酌着是不是该在房中术上规劝谏言琰王一二。

    “没话要说,就回去躺下歇着”

    萧朔被他看得愈发烦躁,沉声“谁知道那个太医靠不靠得住你”

    “靠得住。”云琅都想替梁太医跳起来打他,“我好很多了。”

    萧朔蹙紧眉,将信将疑盯着他。

    “真的,不骗你。”云琅想了想,伸手让他把脉,“你摸摸”

    萧朔垂眸看着,眼底阴晴不定,立了半晌,冷声“袖口掀起来。”

    云琅断然摇头“不。”

    “”萧朔一阵恼火“我不会真扒你的衣服你整日里究竟都想些什么这些年”

    云琅这些年饱读话本,对萧朔这个套路十分熟悉,被他戳破,有点不好意思“咳。”

    萧朔却不再说,压着怒意站了一阵,让老主簿叫了人。

    云琅不知他要做什么,跟着茫然抬头。

    “暖轿过一刻便来。”

    萧朔背对着他,淡声道“你不信我,在我身边不自在,便回小院去住。”

    “”云琅想了想刀疤口中烧得断壁残垣的院子“天当被,地当床吗”

    云琅又不是第一回睡在萧朔书房,都叫人把东西搬过去了。这会儿忽然被轰走,怎么都颇落面子,不大情愿“都烧没了,我不睡。”

    “王府有一排空院。”萧朔不为所动,“布置都是一样的。”

    云琅“”

    “原本预计是拿来叫你拆的。”

    萧朔道“未雨绸缪,正好用上。”

    云琅磨牙,心说绸你大爷的缪“我东西都搬来了,要回小院,那些东西也得叫人给我重新搬过去。”

    萧朔“好。”

    云琅得寸进尺“你房里那个珍宝架,我看上了,一并给我搬走。”

    萧朔抬眸看他一眼,神色不明。

    “这也不舍得”云琅存心找茬,“偌大个王府,缺一个珍宝架”

    萧朔“钉在墙上的。”

    云琅“”

    萧朔看他半晌,笑了一声,淡声吩咐“给小侯爷掰下来。”

    “”云琅干咳“不必。”

    “偌大个王府,不缺一个珍宝架。”

    萧朔从容道“还要什么”

    云琅张了下嘴,看着萧朔孑然一身立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心里忽然有点软了。

    当年端王叔殁在狱中,云琅自此没了资再多想任何事,奔走搏命,都是为了端王遗愿。

    交出禁军虎符,换回来了端王府阖府安稳。

    回北疆重整朔方军,打回来了被戎狄吞下的七座城池。

    留下证据、暗中安排,设法戳破当年旧事,逼先帝重查端王旧案。

    每一桩每一件,都顾不上、也容不得考虑萧朔半分。

    就连当初,端王征战北疆,随军带的也是他。

    萧朔一个人,守着偌大个王府。

    云琅忽然生出些良知,不太好意思再赌气,看了萧朔半晌,伸手碰碰他“欸。”

    萧朔抬眸。

    “那个”云琅咳了一声,“点心。”

    云琅“还我吧,我再给你一块。”

    萧朔蹙了下眉“你从我府上,拿了块点心给我。”

    云琅心道不止,不很好意思说,含混应了“唔。”

    萧朔早熟透了云琅脾性,依然不曾想到他能理直气壮到这一步,费解地看着他“现在还要我还你”

    “为你好。”云琅难得良心发现,急着催他,“别问了,给我”

    萧朔淡淡道“不给。”

    云琅“”

    “云琅,你记着。”萧朔看着他,沉声,“从今以后,无论你给了我什么,我都不会还你。”

    “”云琅讷讷“我以前给了你东西,时常要回去的吗”

    “是。”老主簿藏了良久,终归忍不住,冒出来帮腔,“当初送王爷的马,小侯爷喜欢,第二天自己给骑走了。”

    云琅愕然半晌,摸摸心口。

    “送王爷的匕首,小侯爷说削铁如泥,拿来扎脚太糟蹋。”

    老主簿道“后来小侯爷上战场前,也顺手摸走了。”

    云琅仔细想了想,诧然自省“对。”

    “送我们王爷的玉佩,有天小侯爷在街上,看见有售卖菜人的,气不过。”

    老主簿“一把从王爷腰间拽下来,当成银子把人赎了。再要当回来,已叫当铺卖走了。”

    云琅从未这般审视过自己,回忆良久,喃喃“我竟是这种人”

    萧小王爷当真宽容良善。

    云琅心情复杂,偏偏那块点心又不能不要回来,咳了一声“今后今后不了。”

    云琅扯扯他袖子,伸手去够“只是这块点心”

    萧朔收进袖中,漠然“不会还你。”

    云琅垂着头,心事重重“哦。”

    云琅仁至义尽,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法再劝,只得暂且不提“那些刺客,叫我来审罢。”

    话转得太快,萧朔看他半晌,蹙了下眉“你审什么”

    “这批人下手狠辣,冲的不只是我。”

    云琅道“豢养的死士,只用审戎狄斥候的法子,什么也逼不出来。”

    “我恰好”云琅笑笑,“恰好知道些手段。不大见得了光,就不让你看了。”

    云琅“问出来了,自然同你说。”

    萧朔眸底簇然一凝,牢牢盯住他。

    “别打听。”云琅提前拦住,“放心,事关你性命,我不会儿戏”

    萧朔半分不在乎刺客,看着云琅唇边清淡笑意,神色愈冷,伸手握住他手腕。

    云琅怔了下,抬头看他。

    萧朔看着云琅淡白唇色,阖了下眼松开手,淡声“好。”

    云琅稍松了口气,把手缩回来,正要叫人扶着上暖轿,忽然听见萧朔在身后问“疼么”

    “倒不很疼。”云琅心神方松,一时不察,顺口道,“只是”

    云琅答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站在暖轿边上,看着萧朔眼底压抑戾色,哑然“王爷。”

    萧朔不语,看着云琅在披风下仍瘦削支离的肩背。

    军中拼杀征战,教不出来当真狠辣阴毒的审讯手段。

    云琅走了一趟御史台狱,同侍卫司照了一日两夜的面,从哪学来的这些,几乎不必多问。

    御史中丞说,人从大理寺送来,铁索重镣,一身病伤。

    “不是什么大事。”云琅笑笑,“总不会比你那时候更难熬了。”

    云琅是真不愿萧朔因为这些事介怀,觍着脸,胡言乱语“真过意不去,不如对我好点”

    萧朔“好。”

    云琅怔了怔,抬头看他。

    萧朔静静站着,难得的既不冷戾也不躁郁,恍惚间几乎又透出些少年时的影子。

    萧朔替他紧了紧披风,将手中灯盏搁下,自袖中摸出那块云琅给的点心。

    掰了一半,递在云琅唇边。

    云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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