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
云琅咳了一声,看着萧朔手中的点心,心情有些复杂。
萧小王爷手很稳当, 仍举了点心在他唇边等着,抬了眸, 眼里透出些无声询问。
“不”云琅干咽了下, “不妥吧”
云琅退了半分, 谦让“梁太医说,我脾胃虚弱,不能多吃东西。”
“些许无妨。”萧朔道, “我手上有分寸。”
云琅心说你手上有的哪里是分寸,分明是巴豆, 盯着点心“我现下不想吃。”
萧朔微诧“你还有不想吃的时候”
云琅“”
若不是牵动气血实在太疼, 云琅现下十分想跳起来, 亲自揍琰王一拳。
萧朔显然不曾看出云少将军的宏愿,静站了一阵, 又道“云琅。”
云琅依然盯着点心“什么事”
“有些事。”萧朔道, “你不说, 我可以暂且不问。”
云琅咳了一声, 暗道你最好永远别问, 回头茅房相见,只当你我兄弟命里有缘。
他不答话,萧朔也并不在意, 继续说下去“当初, 父王过世, 母妃自尽。”
云琅蹙了下眉, 抬起头。
“我混沌懵懂, 不堪托付,将所有担子都架在了你一人肩上。”
萧朔淡声道“事到如今,你若觉得我可堪同路。该同我说的,到了适当时候,便该同我说。”
萧朔垂眸“你若仍不信我,觉得我愚鲁驽钝、不堪造就”
比起人前琰王的性情暴戾,云琅更不愿看他这么妄自菲薄,皱了皱眉,插话“你”
“我也只能将你绑起来。”
萧朔缓缓道“想知道什么,便设法逼你说什么了。”
云琅“”
云琅木然“哦。”
萧朔看他神色,笑了一声,将点心收回来,打开纸包放了进去。
云琅愣了下,下意识“等”
萧朔将纸包重新裹好“加了什么东西”
“巴豆。”云琅讪讪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二次给你,你还不肯吃。”
萧朔道“依你的脾气,倘若这东西没问题,你不止要吃,还要跳起来咬我的手。”
云琅“”
萧朔抬眸,好整以暇。
云琅绷了一会儿,终归压不住,低头笑了“什么跟什么”
他都打定了主意威武不屈,宁可把点心吞了也不服软,这会儿胸口忽然没来由地酸了下。
有什么仿佛始终坚不可摧的东西,不知不觉松了松,倦怠跟着悄然浸出来。
云琅呼了口气,整整披风“王爷。”
萧朔看着他。
“没事的话,我回院子了。”
云琅道“刺客给我送过去,审明白了,都告诉你。”
“就别追着满府跑了。”
云琅失笑“放心,我眼下哪也去不了,还等着梁太医拿针来扎我呢。”
萧朔默然片刻,颔了下首,回身吩咐了玄铁卫。
“还有。”云琅好心嘱咐,“你屋还剩了几块点心,也都别吃了。”
“”萧朔“加了什么”
“能加的都加了。”云琅不大好意思,轻咳一声,“你也知道,药粉这东西,太容易洒,不很好保存”
萧朔深吸口气,不同他计较,一点点呼出来。
云琅见好就收,朝他抱了抱拳。
裹紧披风,叫亲兵扶着,一头钻进了暖轿。
一夜过去,玄铁卫从别院回到书房,带回了刺客的供词。
“竟审得这么快”
老主簿拿着数页纸张,有些愕然“用的什么手段竟真撬开了嘴,问出这么多”
玄铁卫眼中仍带余悸,迟疑片刻,俯身跪下。
萧朔坐在窗前,淡声道“说。”
“是。”玄铁卫道,“云公子不准我们看,只叫我们在院外等候。”
“我们将人送去前,不信还有更多手段,也用军中法子试过了。”
玄铁卫“那些刺客硬得很,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玄铁卫道“我们将人绑起来,送进了云公子的院子。不出两个时辰,在院外,听见里面喊声”
萧朔“喊的什么”
玄铁卫低声“求死。”
萧朔放下手中供词,静坐了一阵,看向窗外。
“云公子用的都是当初在御史台狱,侍卫司拿来对付云公子的手段”
老主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心头一紧“那些刺客训练有素,都只挺了两个时辰云公子被审了一日两夜”
老主簿心头发寒,不敢细想“得怎么熬过来”
萧朔垂眸,看着桌案上的几碟点心。
先帝膝下,云小侯爷向来最为受宠,自从被抱进宫按皇子份例娇惯养着,就没再受过半点苦。
他们最相熟那几年,萧朔尚在少年,看云琅的吃穿用度,还一度用君子一箪食、一瓢饮规劝过几次。
把云琅劝烦了,抱着一箪珍馐一瓢美酒,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云少将军在沙场上,都金贵得半点委屈受不得。
枪要最好的,马要大宛良驹,马鞍要挑最上等的皮子。
千里奔袭打一场仗,都要叫人把御赐的三个厨子扛在马上带着。
朝中主战议和拉锯、同戎狄和谈的时候,正是大雪封疆。云琅带兵坐镇边境,嫌边境苦寒,一度险些压不住脾气。
要不是先帝千里迢迢赐了至宝白狐裘,勉强把人哄住了,云少将军说不定直接带人去抄了对面老巢。
“王爷。”老主簿缓过神,犹豫半晌,“云公子那边”
“他不说。”萧朔道,“就是不愿叫旁人知道。”
老主簿也明白,只是心里终归堵得慌,低声“是。”
萧朔手臂垂在身侧,静了良久,缓缓松开攥着的拳,敛净眼底无边冰寒杀意。
云琅审出来这些东西,直接叫玄铁卫给了他,说明刺客口中撬出的东西外紧要,不能耽搁轻忽。
“这些年下来,咱们府上遇过的。”老主簿低声数,“侍卫司,枢密院,大理寺,太师府”
萧朔逐字逐句看完了那几张纸,搁在火盆上,点燃了一角“还少一处。”
老主簿怔了怔“哪家”
萧朔看着那几张纸烧起来,松开手,尽数落进火盆里。
老主簿愣愣看着,忽然回过神,低声“今”
“刺客是太师府来的。”
萧朔淡声道“供出了几处他们的暗桩眼线,都是京中商铺,有几处还牵扯了当年的事。”
老主簿已太久不曾听他说过这些,忖度一刻,目光亮了亮“王爷要动一动了么”
萧朔“来人。”
老主簿看着他,胸口无声发烫,连连点头,小跑着折身去叫人。
琰王府封门不出,既不与朝臣走动、也不同外人来往,几乎已在京中避世而居。
琰王不招祸,祸却从来不断。近乎绝命的险局死地,这些年也遇了不止一两次。
老主簿悬心吊胆,终于等到了萧朔愿意再设法谋划、出手反击。
老主簿连紧张带激动,叫了家将候着,快步回来“人叫来了,您”
“这几处。”萧朔写了张纸条,扔下去,“今夜去烧了。”
老主簿“”
萧朔抬眸。
“您”老主簿犹豫着劝,“是否再,再谋划斟酌”
当年端王卷进夺嫡之争时,老主簿看在眼里,大致也是知道的。
都是苦心谋划、步步为营。
在诡谲朝局中扩张势力,此消彼长较量手腕,明争暗斗。
不曾有过上来第一步就跑去烧别人的铺子。
“父王步步为营。”萧朔道,“不也保不住性命”
“”老主簿一时竟不能王爷话里挑出什么错处,愣了半晌“是,只是”
“琰王府行事嚣张,肆无忌惮。”
萧朔淡淡道“我越悖逆,他们越觉得放心。”
老主簿怔了下,一阵黯然,低声“是。”
“况且。”萧朔垂了视线,“我越悖逆”
他越悖逆乖张,不堪造就,云琅就越可能活下去。
这些年琰王府看似避世,其实几乎被各方盯死,不能与朝局有丝毫牵涉。
尊荣已极,其实不过无根之木。
能否搏出一条生路,萧朔并没有十分把握。但倘若琰王府当真彻底倾覆,罪名越多,越罄竹难书
云琅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大。
朝中缺个能领兵的将军,如今北疆不平,迟早战火再起。
要将那些不堪往事彻底埋干净,杀了云琅,其实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侍卫司对云琅用刑,也正是为了这个。
逼云琅翻案,逼云琅牵扯琰王府,只要毁了琰王,云琅仍能当他的朔方将军
“王爷。”老主簿看他神色,隐隐心惊,“如何就先想起了这一步”
老主簿小心道“您若出了事,云公子当初在牢里,岂不是白白受了那些罪”
萧朔狠狠咬牙,阖目调息,再度压了数次。
他从方才起便已尽力压制,再压不住,凛冽怒意终归翻腾上来,一把掀了棋盘“谁叫他受那些罪了”
老主簿瞬间噤声,缩在一旁。
“平日里的无赖劲哪去了”
萧朔寒声“这种时候倒乖了让受刑就受刑,若是有人再以此拿捏威胁,要他的命,他是不是把命也要给出去”
老主簿有心提醒云公子其实险些就给出去了,但一不小心怀了您的龙凤胎,看着暴怒的王爷,干咽了下,闭紧嘴躲在角落。
福至心灵的,老主簿忽然想起了云公子被抓回京城、投进御史台狱的那一天。
萧朔一个人在书房里,闭门不出,砸了一整个珍宝架的宝贝。
老主簿犹豫了下,小声问“您那天气的,其实是云公子”
萧朔起身,拂袖出门。
老主簿吓了一跳,把杀气腾腾出门的王爷拼死拦住“您要去哪儿”
“去给他长长记性。”萧朔冷声,“学不乖,就该受些教训。”
“是该教训”老主簿忙帮腔,又小心溜缝,“只是云公子身子不好,您多少留些情”
萧朔冷嘲“我留情,让他再在哪个我看不住的地方,滚回来一身伤”
老主簿不敢说话了,拼命朝门口下人打手势,让去给云公子通风报信。
萧朔这一股火已压得太久,前几次都被意外岔过去了,这次被侍卫司手段激得怒火攻心,数罪并发,绝不好相与。
老主簿一路忧心忡忡跟着跑,眼睁睁看着萧朔杀气肆意,推开云小侯爷的院门,径直进了屋子。
老主簿不敢跟进去,躲在门外面,偷偷往里面看。
屋内昏暗,只点了一盏灯,静的很。
云琅躺在榻上,被萧朔拎着衣领狠狠扯起来。
云琅勉强睁开眼睛,从梦里醒来一半“萧朔”
萧朔眸色阴沉,定定看着他。
云琅打了个呵欠“你也被关进来了”
萧朔蹙紧眉“什么”
云琅睡得迷迷糊糊,一时还不很清醒,拍拍他“没事。”
今日审那几个刺客,云琅心知不容手软,照着记忆里自己被折腾得法子走了一通。
收效很好,只是躺下歇息时,梦境里又翻腾起天牢中的情形。
一时是扑了水的纸一层一层蒙在脸上,一时又是拿棉布罩着,一桶水一桶水狠狠泼下来。
云琅躺了一刻,实在睡不踏实,起来吃了剂安神助眠的药。
起先的梦很不错,梦着梦着,不知怎么就梦着了萧朔。
梦着了萧朔就更不错。
云琅对梁太医的药外满意,察觉萧朔身上冰凉,顺手抄起被子,连他一并裹了“来,暖一暖。”
萧朔满腔怒火,被云小侯爷一张被裹了个结实“”
“别折腾。”云琅道,“快睡。”
萧朔不等立规矩,先被他理直气壮训了,冷了神色正要开口,眉峰忽而蹙了蹙。
云琅睡得舒服,眉宇舒展开,大抵是屋内暖和,脸色难得不似往日那般苍白。
因陋就简,被萧小王爷拎在榻边角落,也就顺势蜷了,拽着他“过来点。”
萧朔神色阴晴不定,看了一阵,确认了云琅是真的不曾醒透,慢慢放开手。
“地方不够,别折腾了”
云琅困狠了,折腾了几回,把萧朔怎么都碍事的那条胳膊拿起来,放在背后“将就点,抱着吧。”
萧朔肩背微滞。
他屏息静坐了一阵,手臂挪了下,想让云琅靠得稳些。
云琅皱眉嘟囔“别动。”
萧朔“”
云小侯爷睡惯了厚绒暖裘,觉得这张垫子也勉强合意,没再挑剔,不管不顾睡熟了。
老管家生怕王爷动怒,一时不察把云公子拆了,带着玄铁卫,战兢兢把窗户纸捅了个洞,往里看了看。
屋内昏暗,唯一那一盏灯搁在桌上,光点如豆。
来立规矩的王爷坐在榻上,身形铸铁一般,纹丝不动。
不知为什么,身上裹了层被子。
怀里静静躺了个睡得昏天黑地、四仰八叉的小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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