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智者千虑, 必有一失。

    云琅咳了一声,看着萧朔手中的点心,心情有些复杂。

    萧小王爷手很稳当, 仍举了点心在他唇边等着,抬了眸, 眼里透出些无声询问。

    “不”云琅干咽了下, “不妥吧”

    云琅退了半分, 谦让“梁太医说,我脾胃虚弱,不能多吃东西。”

    “些许无妨。”萧朔道, “我手上有分寸。”

    云琅心说你手上有的哪里是分寸,分明是巴豆, 盯着点心“我现下不想吃。”

    萧朔微诧“你还有不想吃的时候”

    云琅“”

    若不是牵动气血实在太疼, 云琅现下十分想跳起来, 亲自揍琰王一拳。

    萧朔显然不曾看出云少将军的宏愿,静站了一阵, 又道“云琅。”

    云琅依然盯着点心“什么事”

    “有些事。”萧朔道, “你不说, 我可以暂且不问。”

    云琅咳了一声, 暗道你最好永远别问, 回头茅房相见,只当你我兄弟命里有缘。

    他不答话,萧朔也并不在意, 继续说下去“当初, 父王过世, 母妃自尽。”

    云琅蹙了下眉, 抬起头。

    “我混沌懵懂, 不堪托付,将所有担子都架在了你一人肩上。”

    萧朔淡声道“事到如今,你若觉得我可堪同路。该同我说的,到了适当时候,便该同我说。”

    萧朔垂眸“你若仍不信我,觉得我愚鲁驽钝、不堪造就”

    比起人前琰王的性情暴戾,云琅更不愿看他这么妄自菲薄,皱了皱眉,插话“你”

    “我也只能将你绑起来。”

    萧朔缓缓道“想知道什么,便设法逼你说什么了。”

    云琅“”

    云琅木然“哦。”

    萧朔看他神色,笑了一声,将点心收回来,打开纸包放了进去。

    云琅愣了下,下意识“等”

    萧朔将纸包重新裹好“加了什么东西”

    “巴豆。”云琅讪讪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二次给你,你还不肯吃。”

    萧朔道“依你的脾气,倘若这东西没问题,你不止要吃,还要跳起来咬我的手。”

    云琅“”

    萧朔抬眸,好整以暇。

    云琅绷了一会儿,终归压不住,低头笑了“什么跟什么”

    他都打定了主意威武不屈,宁可把点心吞了也不服软,这会儿胸口忽然没来由地酸了下。

    有什么仿佛始终坚不可摧的东西,不知不觉松了松,倦怠跟着悄然浸出来。

    云琅呼了口气,整整披风“王爷。”

    萧朔看着他。

    “没事的话,我回院子了。”

    云琅道“刺客给我送过去,审明白了,都告诉你。”

    “就别追着满府跑了。”

    云琅失笑“放心,我眼下哪也去不了,还等着梁太医拿针来扎我呢。”

    萧朔默然片刻,颔了下首,回身吩咐了玄铁卫。

    “还有。”云琅好心嘱咐,“你屋还剩了几块点心,也都别吃了。”

    “”萧朔“加了什么”

    “能加的都加了。”云琅不大好意思,轻咳一声,“你也知道,药粉这东西,太容易洒,不很好保存”

    萧朔深吸口气,不同他计较,一点点呼出来。

    云琅见好就收,朝他抱了抱拳。

    裹紧披风,叫亲兵扶着,一头钻进了暖轿。

    一夜过去,玄铁卫从别院回到书房,带回了刺客的供词。

    “竟审得这么快”

    老主簿拿着数页纸张,有些愕然“用的什么手段竟真撬开了嘴,问出这么多”

    玄铁卫眼中仍带余悸,迟疑片刻,俯身跪下。

    萧朔坐在窗前,淡声道“说。”

    “是。”玄铁卫道,“云公子不准我们看,只叫我们在院外等候。”

    “我们将人送去前,不信还有更多手段,也用军中法子试过了。”

    玄铁卫“那些刺客硬得很,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玄铁卫道“我们将人绑起来,送进了云公子的院子。不出两个时辰,在院外,听见里面喊声”

    萧朔“喊的什么”

    玄铁卫低声“求死。”

    萧朔放下手中供词,静坐了一阵,看向窗外。

    “云公子用的都是当初在御史台狱,侍卫司拿来对付云公子的手段”

    老主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心头一紧“那些刺客训练有素,都只挺了两个时辰云公子被审了一日两夜”

    老主簿心头发寒,不敢细想“得怎么熬过来”

    萧朔垂眸,看着桌案上的几碟点心。

    先帝膝下,云小侯爷向来最为受宠,自从被抱进宫按皇子份例娇惯养着,就没再受过半点苦。

    他们最相熟那几年,萧朔尚在少年,看云琅的吃穿用度,还一度用君子一箪食、一瓢饮规劝过几次。

    把云琅劝烦了,抱着一箪珍馐一瓢美酒,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云少将军在沙场上,都金贵得半点委屈受不得。

    枪要最好的,马要大宛良驹,马鞍要挑最上等的皮子。

    千里奔袭打一场仗,都要叫人把御赐的三个厨子扛在马上带着。

    朝中主战议和拉锯、同戎狄和谈的时候,正是大雪封疆。云琅带兵坐镇边境,嫌边境苦寒,一度险些压不住脾气。

    要不是先帝千里迢迢赐了至宝白狐裘,勉强把人哄住了,云少将军说不定直接带人去抄了对面老巢。

    “王爷。”老主簿缓过神,犹豫半晌,“云公子那边”

    “他不说。”萧朔道,“就是不愿叫旁人知道。”

    老主簿也明白,只是心里终归堵得慌,低声“是。”

    萧朔手臂垂在身侧,静了良久,缓缓松开攥着的拳,敛净眼底无边冰寒杀意。

    云琅审出来这些东西,直接叫玄铁卫给了他,说明刺客口中撬出的东西外紧要,不能耽搁轻忽。

    “这些年下来,咱们府上遇过的。”老主簿低声数,“侍卫司,枢密院,大理寺,太师府”

    萧朔逐字逐句看完了那几张纸,搁在火盆上,点燃了一角“还少一处。”

    老主簿怔了怔“哪家”

    萧朔看着那几张纸烧起来,松开手,尽数落进火盆里。

    老主簿愣愣看着,忽然回过神,低声“今”

    “刺客是太师府来的。”

    萧朔淡声道“供出了几处他们的暗桩眼线,都是京中商铺,有几处还牵扯了当年的事。”

    老主簿已太久不曾听他说过这些,忖度一刻,目光亮了亮“王爷要动一动了么”

    萧朔“来人。”

    老主簿看着他,胸口无声发烫,连连点头,小跑着折身去叫人。

    琰王府封门不出,既不与朝臣走动、也不同外人来往,几乎已在京中避世而居。

    琰王不招祸,祸却从来不断。近乎绝命的险局死地,这些年也遇了不止一两次。

    老主簿悬心吊胆,终于等到了萧朔愿意再设法谋划、出手反击。

    老主簿连紧张带激动,叫了家将候着,快步回来“人叫来了,您”

    “这几处。”萧朔写了张纸条,扔下去,“今夜去烧了。”

    老主簿“”

    萧朔抬眸。

    “您”老主簿犹豫着劝,“是否再,再谋划斟酌”

    当年端王卷进夺嫡之争时,老主簿看在眼里,大致也是知道的。

    都是苦心谋划、步步为营。

    在诡谲朝局中扩张势力,此消彼长较量手腕,明争暗斗。

    不曾有过上来第一步就跑去烧别人的铺子。

    “父王步步为营。”萧朔道,“不也保不住性命”

    “”老主簿一时竟不能王爷话里挑出什么错处,愣了半晌“是,只是”

    “琰王府行事嚣张,肆无忌惮。”

    萧朔淡淡道“我越悖逆,他们越觉得放心。”

    老主簿怔了下,一阵黯然,低声“是。”

    “况且。”萧朔垂了视线,“我越悖逆”

    他越悖逆乖张,不堪造就,云琅就越可能活下去。

    这些年琰王府看似避世,其实几乎被各方盯死,不能与朝局有丝毫牵涉。

    尊荣已极,其实不过无根之木。

    能否搏出一条生路,萧朔并没有十分把握。但倘若琰王府当真彻底倾覆,罪名越多,越罄竹难书

    云琅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大。

    朝中缺个能领兵的将军,如今北疆不平,迟早战火再起。

    要将那些不堪往事彻底埋干净,杀了云琅,其实并不是最好的办法。

    侍卫司对云琅用刑,也正是为了这个。

    逼云琅翻案,逼云琅牵扯琰王府,只要毁了琰王,云琅仍能当他的朔方将军

    “王爷。”老主簿看他神色,隐隐心惊,“如何就先想起了这一步”

    老主簿小心道“您若出了事,云公子当初在牢里,岂不是白白受了那些罪”

    萧朔狠狠咬牙,阖目调息,再度压了数次。

    他从方才起便已尽力压制,再压不住,凛冽怒意终归翻腾上来,一把掀了棋盘“谁叫他受那些罪了”

    老主簿瞬间噤声,缩在一旁。

    “平日里的无赖劲哪去了”

    萧朔寒声“这种时候倒乖了让受刑就受刑,若是有人再以此拿捏威胁,要他的命,他是不是把命也要给出去”

    老主簿有心提醒云公子其实险些就给出去了,但一不小心怀了您的龙凤胎,看着暴怒的王爷,干咽了下,闭紧嘴躲在角落。

    福至心灵的,老主簿忽然想起了云公子被抓回京城、投进御史台狱的那一天。

    萧朔一个人在书房里,闭门不出,砸了一整个珍宝架的宝贝。

    老主簿犹豫了下,小声问“您那天气的,其实是云公子”

    萧朔起身,拂袖出门。

    老主簿吓了一跳,把杀气腾腾出门的王爷拼死拦住“您要去哪儿”

    “去给他长长记性。”萧朔冷声,“学不乖,就该受些教训。”

    “是该教训”老主簿忙帮腔,又小心溜缝,“只是云公子身子不好,您多少留些情”

    萧朔冷嘲“我留情,让他再在哪个我看不住的地方,滚回来一身伤”

    老主簿不敢说话了,拼命朝门口下人打手势,让去给云公子通风报信。

    萧朔这一股火已压得太久,前几次都被意外岔过去了,这次被侍卫司手段激得怒火攻心,数罪并发,绝不好相与。

    老主簿一路忧心忡忡跟着跑,眼睁睁看着萧朔杀气肆意,推开云小侯爷的院门,径直进了屋子。

    老主簿不敢跟进去,躲在门外面,偷偷往里面看。

    屋内昏暗,只点了一盏灯,静的很。

    云琅躺在榻上,被萧朔拎着衣领狠狠扯起来。

    云琅勉强睁开眼睛,从梦里醒来一半“萧朔”

    萧朔眸色阴沉,定定看着他。

    云琅打了个呵欠“你也被关进来了”

    萧朔蹙紧眉“什么”

    云琅睡得迷迷糊糊,一时还不很清醒,拍拍他“没事。”

    今日审那几个刺客,云琅心知不容手软,照着记忆里自己被折腾得法子走了一通。

    收效很好,只是躺下歇息时,梦境里又翻腾起天牢中的情形。

    一时是扑了水的纸一层一层蒙在脸上,一时又是拿棉布罩着,一桶水一桶水狠狠泼下来。

    云琅躺了一刻,实在睡不踏实,起来吃了剂安神助眠的药。

    起先的梦很不错,梦着梦着,不知怎么就梦着了萧朔。

    梦着了萧朔就更不错。

    云琅对梁太医的药外满意,察觉萧朔身上冰凉,顺手抄起被子,连他一并裹了“来,暖一暖。”

    萧朔满腔怒火,被云小侯爷一张被裹了个结实“”

    “别折腾。”云琅道,“快睡。”

    萧朔不等立规矩,先被他理直气壮训了,冷了神色正要开口,眉峰忽而蹙了蹙。

    云琅睡得舒服,眉宇舒展开,大抵是屋内暖和,脸色难得不似往日那般苍白。

    因陋就简,被萧小王爷拎在榻边角落,也就顺势蜷了,拽着他“过来点。”

    萧朔神色阴晴不定,看了一阵,确认了云琅是真的不曾醒透,慢慢放开手。

    “地方不够,别折腾了”

    云琅困狠了,折腾了几回,把萧朔怎么都碍事的那条胳膊拿起来,放在背后“将就点,抱着吧。”

    萧朔肩背微滞。

    他屏息静坐了一阵,手臂挪了下,想让云琅靠得稳些。

    云琅皱眉嘟囔“别动。”

    萧朔“”

    云小侯爷睡惯了厚绒暖裘,觉得这张垫子也勉强合意,没再挑剔,不管不顾睡熟了。

    老管家生怕王爷动怒,一时不察把云公子拆了,带着玄铁卫,战兢兢把窗户纸捅了个洞,往里看了看。

    屋内昏暗,唯一那一盏灯搁在桌上,光点如豆。

    来立规矩的王爷坐在榻上,身形铸铁一般,纹丝不动。

    不知为什么,身上裹了层被子。

    怀里静静躺了个睡得昏天黑地、四仰八叉的小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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