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风格清奇的踏雪寒梅辣子鸡图, 池萦之在守心斋里又喝了一会儿消食茶,就到了申时了。
准备下钥的朱红铜钉宫门外,她伸了个懒腰,走向金水桥外等候的马车。
说起来, 明天是楼思危轮值了吧。
也不知道他看到鱼苗又少了三条, 会不会生气
边想边踏进老宅子门槛的池萦之被一个惊人的消息哐地砸在脑门上。
楼思危病倒了。
昨晚还活蹦乱跳吃了两大碗白饭的楼思危, 今天突发了高烧, 脸色潮红,浑身发烫, 抱着被子牙齿咯咯咯地打颤。
“叔我实在是不行了”
楼思危恹恹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对前来探病的池萦之说, “帮我跟羽先生那边递个告病条子, 说我病得厉害,明天实在没法去东宫轮值了。”
池萦之坐在床头, 伸手探了探他滚烫的额头, 若有所悟地问了他一句
“井边一桶冷水夜风里透心凉”
楼思危不好意思地拿被子蒙了头,“叔啊, 嘴下留情,看破不说破。”
池萦之把被子掀下来, 问了他第二句话, “你抱病了, 明天谁去轮值”
“不是还有韩归海吗。”楼思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池萦之 “韩世子在床上趴着呢。报进东宫说半个月下不了地。东宫已经准了他的伤假了。”
床头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片刻。
楼思危挣扎要起身“我、我没事身子好,扛得住病我明天去轮值”
池萦之又好气又好笑, 把被子盖回他脑袋上, “好好睡你的觉吧早点把病养好, 烧退了回来替我的班。”
第二天清晨, 依旧是穿戴整齐,踩着时辰入宫点卯,候在守心斋里等候随时传唤。
院子里几个内侍比昨天又殷勤了不少,跟前跟后随传随到的,搞得她有点不好意思。
早上没人过来,她问了一通,原来今天正元节,京城按照惯例,今夜举办灯会,明德门下准备了一处主灯会场,皇家与万民同欢。
以往都是陛下率领着百官登明德门的,今年陛下重病,应该是不会驾临明德门观赏灯会了,但灯会的例行章程还是一样的。
防火,防盗,防恶徒趁人潮涌动拍花子拐卖孩童,京兆司今年的灯会章程和应对方案已经提前呈报了,灯会下午开始亮灯,皇家惯例的过场要走起来。
听内侍们这么一提,池萦之感觉着事挺多,人挺忙,今天守心斋应该是等不到正主来了。
单独用过了午膳,眼看着日头从头顶上逐渐往西边去,她躺在明堂里间的贵妃榻上,准备眯一会儿就下值回家
一个惊人的消息又哐的砸在脑门上。
高大年笑眯眯地躬身传命“池世子准备准备,马上就走。太子爷口谕,今夜上元节灯会,池世子随侍左右,同去明德门赏灯。”
池萦之“”
她试图挣扎一下,“我穿着官服呢。”
“呵呵呵”高大年好脾气地笑了,“宫里做事,池世子放心。从头顶到脚底,一整套穿戴早就备下了。”
当天晚上,正月十五上元灯会,池萦之脱了轮值官袍,换了身常服。
常服是高内侍张罗着准备的,穿戴好以后,她对着穿衣铜镜陷入了沉思
南唐风气的银朱色大袖交领锦袍,搭配绛红色纱罩衣,肩头袖口以银线细细绣满了并蒂莲缠枝花纹,在灯光映照下波光流动,如水银泄地;腰身以犀皮带层层扎起,勾勒出纤细的腰线。
池萦之对着镜子一闪神,头上规规矩矩的乌木簪被人拔走了,换了只通体莹白的白玉簪,末端挂了一只风信子式样的小金铃铛。
池萦之“这”
她指着发簪,“走路有声音,不太好吧太子爷上次说”
高内侍在身后端详着,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得很,好得很这是南唐士子最新时兴的式样,京城里流行着呢太子爷只说了不准戴手钏,但这是发簪哪池世子的好相貌,好风姿,戴着正合适”
高内侍笑呵呵回忆起当初,“池世子夜入东宫那晚上穿得才叫好呢。现在这套衣裳,哎,虽然颜色漂亮,式样还是过于庄重啦。”
“”池萦之放弃了辩论什么才叫穿得好,最后挣扎了一下,“天气冷,衣衫薄,给件冬衣御寒。”
匆匆乘坐步辇从东华门出宫的时候,身上披了件眼熟的银狐裘,好歹挡住了从大袖口里灌进来的寒气。
天色已经黑了。
换衣裳花了不少时间,司云靖已经先到了东华门外,坐在马车里等她。
马车帘子掀开,人钻进来,光线暗没看清楚穿戴,一个低头行礼,先听到了叮铃叮铃的细微铃铛响声。
没等车里的太子爷出声,池萦之已经抢先指着发簪声明“簪子上的。簪子上的。”挽起袖口,证明她没戴手钏。
司云靖掀开窗帘子,借着外面的宫灯光线瞄了眼她头顶上的白玉发簪,“又是风信子铃铛。你还真喜欢这个。”
池萦之“”算了,从头说起,说也说不清。就当做喜欢风信子吧。
马车起步,直奔外城明德门。
每年一度的上元灯会是二十年的京城惯例了,从先帝时就开始举办。今年虽然陛下身体抱恙,不能亲临,但仪程还是跟往年没什么差别。
池萦之以入京觐见的藩王世子兼东宫随驾的身份,坐到了明德门城楼上的主会场里,探头欣赏了一会儿城楼下热热闹闹的灯会杂耍节目,又托着腮去看头顶上不时炸开的明亮焰火,偶尔跟着其他官员全体起立,举着酒杯例行祝贺。
宴席吃喝到一半时,东宫的例行过场走完了,坐回来吃席。
他今晚喝了不少酒,面色却看不出来,神色如常地夹了几筷子菜吃了,放下筷子,对下首位的池萦之勾了勾手指,“过来。”
池萦之莫名其妙放下了筷子起身过去。伺候的随侍极有眼色,把她的小案搬过去太子爷下首位放着,好让两人边说边吃。
司云靖抬头看着天空大片盛开的大红牡丹色的焰火,在四处的喧嚣热闹里,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对着焰火笑了一声,
“上元灯会算是京城出名的景致。你们难得入京觐见一次,原打算把你们三个都叫过来看看哼,一个伤得起不了身,一个抱病。”
池萦之赶紧替她家大侄子说了句话,“楼世子是真病,早上我还去看呢,烧得浑身发烫。”
司云靖薄薄的唇线勾起,什么也没说,把自己的酒壶往池萦之那边一推,吩咐,“给池小世子斟酒。”
池萦之谨慎地小口抿了一口,舔了舔味道。还是上次的秋意白
她不敢喝了,只过了过唇就放下了杯子。
环顾左右,官员大多与相熟的同僚坐在一处,互相敬酒寒暄;数十丈外的另一处灯楼之上,影影绰绰坐着众多官员家眷,女子嬉笑声传到了城楼下。
对比之下,太子爷这边倒是孤零零的了。
她试探着问了句,“上元节普天同喜的节庆日子,殿下没带东宫内眷来”
“东宫内眷”司云靖好笑地重复了一遍,漫不经心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那些进献上来的庸脂俗粉,也配做孤的内眷”
他随手一指城楼下正在游街的花车。
人群拥堵的御街正中,一名妙龄女子端坐在花车莲座之上,眉心一点朱砂痣,扮作净瓶观音。四周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赞叹的声音。
“历来花车观音都是由教司坊容色最盛的女子装扮,此乃本年花魁。”
司云靖抬手点了点城楼下端坐微笑、频频向城楼上方抬眼的观音,刻薄地品头论足,
“鼻大嘴小,形容谄媚。只要是个三品以上的大员多看她一眼,她必定愿意委身。我若是天上观音,当场倾倒净瓶,降下场大雨把她给淹了。”
池萦之“”
那花车在城楼下盘旋三圈,渐渐远去,扮作观音的女子显出失望神色,频频回眸。
紧随着来到城楼下的另一座花车,上面是七名姿容绝美身段婀娜的舞姬,大冷天穿戴了一身极单薄的绯红色流云水袖,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肚皮,在花车上面向城楼,翩翩起舞,引得周围百姓看直了眼。
阵阵清脆的铃铛声响传上了城楼。
池萦之往花车上多看了几眼,发现舞姬们的手腕脚腕都套着献舞的银铃铛,一举手,一顿足,铃铛声整齐划一地响起来。
池萦之托着腮,伸手一指打头那名舞姬,“前排那个长得漂亮, 是七个里头最美的。美人尖,樱桃嘴,跳舞的动作行云流水,也是七个里头跳得最好的。”
司云靖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你喜欢这种的看女人的眼光不行。”
他指着为首那舞姬评价道,“眼神闪烁,则心机不正。众舞姬一起下腰旋转,她独自把动作做快了半拍,引人注目,更显博宠意图。此女还没有方才那观音的邀宠邀得正大光明,心机叵测,绝不能近身。”
身边伺候的高大年察言观色,见太子爷在盯着为首那名舞姬看,急忙过去几步,小声引荐,“为首那名舞姬,乃是城中引凤楼的花娘子”
“赐赏。”司云靖换了个姿势,懒散地踞坐道“其他六人皆赏,独不赏为首那花娘子。”
高大年“”
池萦之“”
高大年又猜错了自家殿下的心意,沮丧地传赏去了。
池萦之也算是明白为什么东宫没内眷了。
眼光太高的人注孤生啊太子爷
被人默默腹诽的司云靖却被城楼下献舞的舞姬勾起了别样的心思,低垂的眼眸抬起,含义不明地盯了池萦之一眼。
“说起来,你的手铃铛脚铃铛呢被当众训诫了一次之后再也不戴了”
他轻嗤了一声,“孤不信你这么乖。”
池萦之“真不戴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司云靖“呵。”
他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来。
池萦之不解地起身,又走过去两步,挨着他跪坐下来。
司云靖左手抬起往池萦之头上拨弄了一下,厚重的袖袍拂过她的眼皮,痒痒的,她本能地闭了下眼。
叮铃
头顶束发的白玉发簪子末尾的风信子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脆而不闷,是挺好听。”太子爷满意地说。
借着城楼灯火打量了几眼她今晚的穿戴,“今晚穿得鲜亮,为什么偏拿狐裘捂着。狐裘脱了。”
池萦之
她捂着银狐裘不肯脱,“天气冷,衣衫薄殿下见谅,脱了就冻病了。”
司云靖嗤笑一声,单手支颐,懒散地打量着她,“你身子好得很。从前夜里穿得更单薄的进东宫,也没见你冻病了。狐裘脱了,穿着鲜亮衣裳转两圈。城楼下那些庸脂俗粉看得伤眼睛,给孤洗洗眼。”
池萦之“”总算看出来了,宁今晚喝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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