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避(2)

小说:有妻徒刑 作者:猫伶
    回避申请!如果申请成立,那么谢染就不得不退出这个案子。

    法庭中肉眼可见地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每一个快活分子都来自旁听记者们的吐息。那是当然,回避制度虽然被明文写在刑事诉讼法里,但使用率并不高,今天这算是中奖了。

    谢染的目光锁定旁听席中的当事人家属,他们的懵比脸和胡燃另一位律师的茫然都说明,这事不是事先约好的。宋情是在solo。

    “公诉人谢染的父亲与本人的父亲是大学师兄弟,二人在研究生阶段师从同一导师,他们相交甚好,毕业后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得益于此,本人与谢染相识多年。其后,谢染于2025年入学东林大学法学院,本人是她的授课老师。

    “公诉人与辩护人存在密切交往历史,根据《刑事诉讼法》第29条,属于公诉律师与本案当事人有其他关系,可能影响公正处理案件的情形,应当回避。”

    宋情全程脱稿,无一字磕绊,过程中未曾看过公诉席一眼。

    她说完的当口,法庭里安静了片刻。这片刻中谢染想的是:就没了?

    她提出的所谓“密切交往历史”,在法律圈子里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

    现在的法检和律师,全都要求法学院毕业,圈子太小,随便抓出两个人就有大概率是直接认识的。像宋情这样本职为法学老师的兼职律师则更尴尬,甚至可能出现庭上所有人都得叫TA一声老师的情况。若都按规定回避,一大半的案子都审不下去了。

    谢染毫不在意地挑挑眉,转头望向法官,等待着听到回避申请被直接驳回的结果。

    只见法官面露难色,挠了挠自己的左脸,说:“既然如此,法庭将提交辩护人的回避请求,审查真实性后……”

    谢染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她应该想到的,法官和她想要的可不一样。

    谢染希望自己能作为这个案子的负责人跟到最后。虽然它争议大,但如果办好了,无疑会稳固她在东林市的位置。即便不那么功利,这也是她成为公诉律师后的第一个案子,不能就这样被夺走。

    她的同事们一定也希望她继续端着这个热锅。但是因为提出申请的是宋情,如果申请被提交了上去,他们很可能不得不让她回避。

    因为宋情的爸爸,宋卓首席,是东林市所有公诉律所的顶头上司。

    因此,她不可以让这个申请被提交,必须就在这个法庭里,就在现在,让法官当场驳回才行。

    可是法官打的是另一把算盘。

    这位年近六十的法官,眼看着就要安全退休,本就不想接下这样一个风险重大的案子。他遇见由头就想借机拖延,拖到退休日到了只能换法官才好呢。只要把申请提交上去,就能延期呀!他脸上的那一抹做作的难色,显得那样眉飞色舞。

    谢染用力捏了捏身前扩音麦的软支架,一把拉到面前来,说:“法官,辩护人所说的情况全都属实。但不论真实性,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回避事由。”

    “刑诉法规定的,可能影响司法公正的关系,指的是与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姐妹等近亲属关系相当的,深刻且具体的私情或私怨关系,而师生、朋友、同学等属于并不会影响公正的一般关系。”

    谢染这种说法显然嗅觉敏感的记者们找到了杠点,一个个露出怀疑的表情,私语声嗡嗡作响。毕竟,师生朋友这样的关系不会影响公正性?这太不符合一般人的社会常识了。

    谢染望向旁听席,继续说:“任何一个法律从业者都上过‘法律职业伦理’这门必修课,这意味着我们比一般人更拥有排除社会关系带来的不专业、不公正的觉悟。这不仅是我们自发的克制,也必须是被法律所承认,确信我们都具有的能力。否则,法官与公诉律师住在同一栋楼、当事人曾与法官的妻子有过口角等等,都将成为足以被怀疑公正性的理由,回避将成为阻碍司法效率的制度败笔。

    “阻碍司法效率,不仅仅是让一桩案件的审理变慢了几天这样简单,它直接影响到当事人的人权。案件悬而未决,被告方和被害方都将处于对未来无法掌握的焦虑,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会明白,那是砧板鱼肉一般的度日如年。

    “今天我们启用少年法庭,为的就是尽可能保障少年被告人的人权,保护其心理健康。检察机关的监督部门也不会允许消极审理,侵害青少年人权的行为存在。”

    谢染面朝旁听席,这席话却是说给法官听的。最后一句话音落,她看到法官轻轻抚了一把额角,心知目的达到了,于是满意地点出最后一句话:“基于以上原因,根据我国司法解释,不属于法定回避情形的,应由法庭当庭驳回。”

    余光里面,郭盼盼一张嘴半张着,略有些惊恐地望着她。她将扩音麦归位,低下头,手指尖兴奋得有脉搏在一动一动。

    记者们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录着,法官挠了挠右脸颊,生无可恋的表情出卖了他还没说出口的决定。

    赢了。

    她不知道宋情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个不够有力的回避申请,但不论为什么,她至少在这一回合赢过了宋情。

    法官说道:“那么……如果辩护人没有其他的理由——”

    “有。”宋情说。

    “再次提醒辩护人。你的理由应当是,”法官一言难尽地望了谢染一眼,复读机了一下,“深刻且具体的私情或私怨关系。”

    “是的,我与对方律师,有这样的关系。”

    谢染猛地抬起头。

    这是第一次,谢染与宋情四目相对。不仅是今天的第一次,也是五年来的第一次。

    她们已有五年不见,五年前最后一次见面时,也已经是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的关系。但在更遥远一些的时日里,她们确实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纠缠。那段纠缠很短暂,甚至没能历经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

    不过,应该是足够深刻且具体了。

    谢染在宋情眼中看到了一种克制。她觉得如果不是宋情疯了,那就一定是自己傻了——这是个能够公开出柜的场合吗?!她甚至开始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就算她真的发疯,那也是无法证明的内容,自己不仅可以一口咬定她造谣,还能反咬她侵犯名誉权呢。

    这么想着,宋情手中拿着两份回避申请书,走了过来。她的位置在对面,绕着圆桌先来到法官的位置,放下一份申请书,然后继续走两步,便到谢染身后。如多年前一样,步履很快因此生风,带着她轻薄的驼色风衣轻轻飘起。

    谢染想起当年,她写论文的时候,宋情经常也会这样从她身后飘过去,并且在她的椅背上弹琴似的点点手指头。等她快要飘走了,便会感到身后被人一扯,谢染已经拿住了她风衣飘起的一角,得意地笑着,一圈一圈将衣摆往自己的手背上绕,直到宋情被她拉回到跟前,拉弯了腰,一抬头就能接到吻。

    宋情将第二份申请书放在谢染面前,回到辩护席。

    申请书着实不短,几个标题层次清晰内容详实。谢染现在明白了宋情为什么连证据目录都没带过来,因为这个回避申请就是她准备的唯一攻事,是抱着必赢的信心的。

    谢染向下看到最后一项内容,胸口顿时扯了一扯。

    宋情开口道:“法官,正如申请书最后一条所写。谢染的父亲,原东林市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谢文祥贪污、受贿、渎职一案,该案的公诉律师正是我的父亲宋卓。不仅如此,谢文祥在监视居住中坠楼自杀,当时我父亲宋卓正与他单独见面。”

    旁听席的骚动,被法官说了两次“肃静”才平息下来。谢染听见郭盼盼倒吸了一口气,而就连被告人胡燃都开始好奇地望向了她,仿佛她才是被审判者。

    是,确实深刻且具体了。谢染,乱想什么呢?

    她缓缓将申请书按在桌面上,手中握着扩音麦支架,却没有拉近。刚吸过一口气的郭盼盼,又叹了口气——不愧是老师,碾压了。

    不仅碾压事实,还碾压感情。

    就在法官即将宣布延期的时候,谢染再一次拉近了扩音麦。

    “法官,辩护人宋情有恶意妨碍司法秩序的嫌疑。”

    法官又抹了一下额角,就差翻白眼了。

    谢染:“本案在今天之前,都只有一个辩护人,宋情是今天临时增加成为第二辩护人的。她明知本案公诉人与自己有如上所说的关系,仍然加入辩护,并对本人提出回避申请,是恶意阻碍司法的行为,不应纵容。”

    郭盼盼无声地“哇”了一下。提出回避的情形太少,而反驳回避的情形就更少了,有些显而易见的道理,在法律人的眼前反而常被法条障目。郭盼盼不禁沉下心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年轻的公诉律师,心想:兴许这个学生,能赢过自己的老师?

    谢染默默地在桌面上擦了擦手汗。

    宋情对她挑了挑眉,沉默了片刻。显然,谢染能想到这个角度,超出了她的预料。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说:“我并不知道公诉人是你。”

    谢染笑了,“不知道?如果不知道,你怎么可能——”

    如果不知道,你怎么可能提前准备这样一份,针对我写出来的回避申请书?

    她原本已经埋伏好了,打算用这样的反问把宋情将死。但说到一半猛地刹了车。

    宋情为什么敢说自己不知道公诉人是谁?

    因为不仅辩护人是临时增加的,她这个公诉人也是临时更换的。

    更换公诉人的事完全没有通知各方,如果是没有背景的普通律师,当然不会知道公诉人已经换成了她。

    当然,宋情不是那样的普通律师,她肯定是知道的。

    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必将被记者捕捉到疑点,比起临时增加辩护人,公诉律师的临时变更才更让舆论高/潮,律所整体都将成为人们质疑的焦点。谢染不可以把领导拉下水。

    没有等到谢染的后话,宋情得体地笑道:“退一步说,如果公诉人认为我有不法行为,我不介意被举/报。但,那应该是另外一个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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