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下来再看，宋情的身影也没有那样高大恐怖了。
谢染没有再抵抗。她挺直腰板走到宋情的伞下，然后摘掉兜帽甩甩滴水的头发，在宋情的视线开始向下移动的时候，抢先将塞在腹部的挎包取了出来。
宋情关掉了电子烟，但伞下的空间里，气味尚未散去。
“柠檬味，很清新。”谢染礼貌性地提了一句。
宋情说：“我一直更喜欢柠檬味。”
这个“更”字就很灵性了，让谢染想起，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宋情抽的一直是绿豆味。
宋情瞥了她湿淋淋的头顶一眼，“把帽子戴上。”
谢染没有理。马路上有车飞速掠过，将水溅到人行道，打在走在外侧的宋情的腿上。
谢染问：“你的车呢？”
宋情：“停回去了。”
“哦，你也住这附近。”
宋情默了默，说：“你该买辆车，以后加班走夜路的次数不会少。”
“我本来是不用走‘夜路’的，如果不是想为你省几张罚单的话。”谢染小打了个喷嚏，讪讪地戴上兜帽，“宋副教授最近不用带学生？都闲到去美女的相亲会上装人家女朋友了？”
“现在七月。”
“对了，暑假，这个词对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两人因为路口红灯而被迫停下来的时候。
宋情再开口，便是介绍乔伊晨：“奇点科技是她家的产业，她不用继承，闲散千金。”
谢染：“你家又和游戏公司勾搭上了？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在GUCCI旁边见到游戏体验厅了？”
宋情犹如没听懂她的揶揄：“但她在一些不重要的事务上很有决定力，比如为奇点选择一家新的法律顾问律所。”
“而代价是帮忙勾引高攀小哥哥！”谢染了然，“需要换我撑伞吗？”
“没错。不用。所以不要再猜测今晚的‘夜路’在我计划之中。见面是意外事件，下雨是不可抗力，而你自己选择走小路的行为又中断了原有的因果流。”
谢染干涸地哈哈两声以示好笑。
宋情又问：“我也不记得你有帮人挡相亲的爱好。”
“和你的原因差不多。”
绿灯亮了，两人相当默契地一同跨过路沿的积水。
宋情说：“劝你不要把调取胡燃案证据原件的希望寄托在高攀身上，他搞不定。乔伊晨你也不要想，她很有原则。”
谢染在兜帽下面瞪大了眼睛，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保持住了优雅的前进步伐，而为了使说话的语气足够优雅，她更是让自己忍到过完马路才开口。
“既然你这么闲，我也劝你，多在胡燃的案子上面费费精力，而不是把时间花在猜我的心思上面。”
宋情呵呵一声，“猜你的心思并不花时间。”
谢染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去。从这里过马路，对面就是小区大门了，但她决定停下来，与宋情讲讲道理。
“那么，费尽心思把我踢出这个案子花时间吗？”
“这个案子你不能负责。”
“在案件面前没有任何一个公诉律师可以有不能负责的说法！”
谢染对宋情吼出来，声音吓坏了晚归的学生，对她们奇怪地看了一眼，急匆匆跑走了。谢染的兜帽掉了下去，打捋的刘海微微遮住愠怒的双眼。
“你对案件应该很熟悉了。”宋情说，“根据现在的证据和胡燃的口供，他当日邀请孙美芝到自己家，当时家中除了他就只有正在自己屋子里学习的妹妹。他和孙美芝在另一个房间准备做/爱，被跟踪而来的张佑宰当场捉奸。”
谢染怒极反笑，“这位辩护人是要在庭外和公诉人讨论案情吗？”
“胡燃在自家院子里与张佑宰搏斗，用水果刀误杀了他，之后孙美芝吓坏了跑出院子，他担心孙美芝报警，就在河边追上了她，将她按在河里淹死。埋尸之后他良心受到谴责，最终决定自首。”
谢染双手虚捂着耳朵，“你不怕违反律师守则，但我可不想违反公诉守则。虽然我马上就要被换掉了，但通知尚未下达，还请辩护人不要心急呢。”
宋情只当她在放屁，接着说，“第一，现场指纹鉴定不全，院门外侧的指纹鉴定书被废掉了，无从得知上面是否出现过别人的指纹。
“第二，胡燃和孙美芝的微信聊天记录被删得断断续续，胡燃说是他自己删的，但他并没有删的必要。”
谢染知道她有多执拗，于是沉默着听她说完。
宋情：“第三，胡燃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导致地上一个脚印都采集不到。
“第四，他清理了整个院子，把挖坑埋人的铲子也扔了，但居然留下了杀人工具水果刀没有洗，水果刀上都是他的指纹，做完这一切他才去自首。
“第五，河边发现了不属于任一当事人的血和脚印，但公安和检察院都熟视无睹。还有最重要的——
“第六，疑点这么多，胡燃却对所有指控全盘承认。大部分的杀人事实，与其说是通过证据还原的，不如说是来自他的亲口讲述。”
谢染放下了双手。
宋情说的这些，一条不多一条不少，与她对这个案子的疑惑完全相同。就在此刻，她的挎包里还装着证据文件，相关的疑点全都被她重点标记了出来。
伞面上的噼啪声，一滴滴地打在两人的沉默之间，被深不见底的怀疑吞没。谢染说出了结论。
“可能还有其他犯罪人，甚至杀人者本来就不是胡燃。而胡燃，和其他某些人，在掩盖真相。”
“是这样。”雨小了许多，宋情伸手去试了试大小，继续撑伞，“这‘其他某些人’一定存在，否则，一分所不会在开庭前两天迅速把你调过来。任凭你能力多强，多快地发现了这些疑点，都没有办法在一天内重新查证，而只能顺着他们安排好的剧本走下去。万一有朝一日审查起来，错都是你的，与他们无关。”
谢染：“所以我更不能退出。”
宋情摇摇头，无声一笑。
谢染：“换了别人，案子就只会这样糊涂结了。”
“不换人，你也只能糊涂结案。”
“我有办法！”
宋情又在那样笑。
她原来就总是这样，双唇一抿，笑不露齿，眉心微挑地看着你，仿佛在说：好吧你这孩子又在犯傻，但我还是不打击你了，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改变看法。
谢染每次见到她对自己这样笑，都很难保持气度。她毫无预兆地迈出步伐，向马路对面走去，头顶暴露在天空下的一瞬间马上被一滴雨砸到了天灵盖，但那把伞又马上追了上来，将她笼罩于下。
谢染加快步伐，宋情也跟着加快，两个人以赶着投胎却非不跑起来的方式横穿马路，前面的那个人似乎总是就要脱离伞的保护，但伞总是刚好追得上。
她们总是这样。
仿佛开玩笑似的，两个人过了马路，雨就停了。宋情收起伞，谢染指指小区说：“我回了。”
这是中级法院的家属院，很有年头，里面虽比不上“夜路”，但也略黑。宋情继续跟着谢染走。
谢染说：“你这是干嘛？”
宋情：“顺路。”
谢染：“真顺路的话，希望我能在小区里看到你的车。”
宋情：“你看不到，它在车库里。”
谢染懒得与她辩，想她也做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跟着就跟着吧。两人一直走到单元门口，宋情终于停住脚步，而谢染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宋情叫住了她，“你为什么回来？”
说话声惊动了单元里的声控灯。谢染在明亮的楼道里转过身，望着身在外面昏暗之中的宋情，“这是调任，是组织的决定，而我并不想拒绝回到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宋情：“我是说，这里。”
谢染看了看正对着的一层那户的门，说：“这里啊。明明是法院分给我爸的房子，我小时候的家，住了好多年的。可惜，组织收回我爸的乌纱帽的时候，非说它是贪污来的，作为赃物拍卖了。我现在不住这儿，我租了它楼上的房子，会找它的房主谈谈，把它买回来。”
“不仅是它。”谢染轻笑道，“地位，真相，清白，本应属于谢家的一切，我都会要回来。”
谢染回到家，开了所有灯，整个房子亮得有如白昼。这个房子租了没多久，还没有染上被她生活过的气息。她尚未换掉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直接踱步到阳台去，向下望。
一层的房子拥有阳台这一边的一个小院子。谢染小时候特别希望家里能把它打理成一个小花园，但是她做不了谢文祥的主。
现在的这户房主居然很有情调，真的将它换了个样子，四周做绿化，中间以藤类植物营造一个凉亭，下面摆躺椅和桌子，与她理想中的小院子几乎无差。
她正想着什么时候拜访一下楼下，那小院子便亮了起来。“吱呀”一声，有人从楼下的阳台推门出去，走到院子里。谢染刚要与街坊打个别开生面的招呼，就惊呆了。
宋情转身，仰头望向她，“我说了，顺路。”
谢染半天没说出话来。
宋情将雨伞晾好在院子里，回屋之前想起了什么，又仰头说，“顺便一提，房主并没有卖房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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