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溪阁的包厢里燃着银丝碳,室内的温暖与琉璃窗外的漫天飞雪恍若两个世界,矮榻上坐着的姐弟一个明眸皓齿微笑着坐着聆听,另一个则一扫刚刚的局促不安,此刻正意气风发的向姐姐诉说自己心中所想。
顾栋说的口干,拿起茶水饮了一口又放下,继续说道,“古语亦云’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姐姐你也跟我说过我们读圣贤书,首要是为了明理,我们见不平之事若不挺身而出,难道不是枉读圣贤书,更不能称之为大丈夫了…杜叔这事归根结底明明就不是他的错,这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是非黑白明明了然于胸,我却不懂为何不深究到底!那怕对簿公堂,也不能把有理的说成没理的!”
顾衡见实际上十岁都还不满的小男孩已经口口声声大丈夫了,觉得有些好笑的同时也颇觉得欣慰,这孩子与两年前从那场水难中逃出来时已几乎判若两人。
“姐姐!”见顾衡眼神有些怔忡,顾栋不满道,“我说了半天你有在听么,你到是说说话啊,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顾衡牵牵嘴角,“你说得对!”
顾栋皱起眉头,“那你还…”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听你的,没按照你心中所想帮杜叔还有如意姑娘对簿公堂,帮他们争个子丑寅卯,争个是非黑白,我不但没有这样,而是借钱给杜叔,等于是支持他息事宁人?”顾衡定定看他,“你觉得我还有姑母,我们大家,好像反在帮那先闹事的役长儿子,是吗?”
顾栋一愣,忙摇头,“不,我自然不是这一意思,我只是觉得…”
“栋儿,”顾衡敛了笑意,看向自家弟弟正色道,“你刚刚说的,自然是对的,人生在世,无论读书多寡,如果连是非黑白都不分,又怎能做到无愧于心坦荡为人,可我觉得你说的又不全对。”
“哪里不对?”顾栋不解。
“一来,若论是非,这人世间又岂只黑白二色,那役长之子调戏民女,行为不检,理应捉了直接送去府衙,有人证旁佐,打板子还是羁押理应依律判罚,但杜叔爱女心切,当街把他揍了一顿,于理他爱女心切情有可原,可依大沅律他这是当众斗殴,那么多人看到了,且那役长儿子不过十四岁,到时候依照律法两罪并罚,判罚结果孰轻孰重你多想想便可推出,到时候杜叔再想拿银子息事宁人恐怕也不那么容易了。”
顾栋闻言握了握拳,“可是哪个做爹的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闺女被欺负,我是知道杜叔的功夫的,揍那小子时,杜叔他已经在克制了!要不然依他的功夫,那小子怕是连站都别想站起来!”
顾衡闻言道,“那然后呢?让杜叔把他打一顿,打的他站不起来,还是说把他打残了才解气,万一杜叔失手把他打死了呢?”
“这…”顾栋瞪大眼,“不会的!杜叔自有分寸的…”
“那要打到什么程度才能去了如意的委屈,缓了杜叔的愤怒,解了我们大家的气?打断他一只手?还是打残他一条腿?
“我…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想杜大叔他也不知道,杜叔爱女,那役长亦爱子,你可以说那役长教子无方,可若真伤及他儿性命,他又怎会轻饶你杜叔,若真到那地步冤冤相报何时了。”顾衡叹口气,“还有如意怎么办…..栋儿,很多时候冲动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这事你我尚且作为旁观者都会思虑甚多,杜大叔他作为当事者,考虑的恐怕更多,既然他做出了抉择,我们作为旁人就尊重他的想法,你觉得呢?”
顾栋呆愣片刻,过了一会儿道,“我知道姐姐你说的没错,可张叔说,那臭小子送进衙门,最多也就挨几板子!”说着他不忿地捶了下桌子,怒道,“实在是太便宜了他!姐,相较于他的罪责我还是觉得打板子太轻了!”
顾衡反应了下才明白他口中的张叔应该指的是张羽,有些疑惑自家弟弟什么时候竟与张捕快也熟络起来,不过眼下也没空多想,只问道,“你又没被打过,你怎知道衙门里打板子太轻?”
“张叔说,衙门里几乎每日都有人挨板子,”顾栋皱眉道,“想必如家常便饭,能重到哪里去!”
顾衡闻言失笑,“你倒是知道了,那每日里挨板子的又不是同一个人,怎能说如家常便饭!”
能畅所欲言的说出心中郁结,加上姐姐的接连反问,顾栋其实早已察觉到自己之前的冲动和无知,此刻见姐姐复又笑了,自己也放松心态仔细思虑此事,不觉喃喃自语道,“眼下这样,难不成已是此事最好的结果了吗…”
顾衡单手托腮想了想,望向他道,“也不一定,这世上类似的事很多,我相信总有些人有办法会把它处理的更好,相反比杜叔更不幸的也有,我想我们能做的只得评估事态争取最优解,然后吸取教训先强大自己,万事不必过于悲观,事在人为做到无愧于心,但也不可自不量力如蚍蜉撼大树,遇到事先把自己折进去!”
“姐我有点明白了!”顾栋似醍醐灌顶,“如果我觉得那判罚太轻律法不公,也不必自怨自艾悲天悯人,眼下用功读书即是,若功夫下的深将来功名挂身才有能力左右它!”
顾衡闻言终是松了一口气,她虽然并不想给弟弟画大饼,但幼时沉淀总比冒进好,随即笑道,“看来我的其二其三都不必说了,你自己已经思虑的很明白了!”
顾栋愣了下,见姐姐捧起一杯热茶暖手,随即生出一股愧疚,姐姐平日里已经够忙了,前阵子还生病了,可自己都这么大了还要让她费心,思及此,暗暗下了番决心道,“姐姐,你放心,往后我一定用功读书,不让你和姑母在为我操心了!”
顾衡拿了块点心递给他,笑道,“用功读书当然是好,但也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有劳有逸劳逸结合我觉得才是好,还有啊,姑母说你两句那是她把我们当成她自己的孩子样在教,你可不能放在心上,要不然可真伤了她的心了,你若是惹得姑母伤心,那我可真要用笤帚抽你屁股了!”
原身体的记忆里,有一年,那时候还只有五岁的顾栋自己贪玩跑出去,结果出了村,找不到回家的路,天黑了才被邻村的人给送回来,爹娘急疯了到处找,顾栋被送回来的时候,只有当时十岁的顾衡一个人在家守着,看到弟弟回来先是大哭了一通,然后忍不住拿笤帚抽了自家弟弟的屁股几下,小顾栋吓得哇哇哭,那也是顾衡脑海里原身唯一打弟弟的记忆。
顾栋也是记得的,见姐姐突然提起小时候自己挨揍屁股蹲儿的事,自是觉得有些羞赧,但涌上来更多的是小时候的记忆,想起小时候的日子,想起爹娘,想到爹娘不在了以后姐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思及此顾栋的眼眶发热….从小大到姐姐真的一直在护着他。爹娘走了之后,姐姐跟以前也有些不一样了,变得…很厉害很聪明,他也知道姐姐那是逼着自己变厉害变强大,这样才能在平远立足,才能吃饱住暖,可他有时候还是怀念小时候的姐姐,虽然没有现在厉害,但是会陪他玩陪他闹,他贪玩被爹罚站,姐姐还会做鬼脸惹他笑….后来爹娘没了,一切都变了,连姐姐好像一夜间长大了,虽然还是很疼他,可是却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他甚至觉得姐姐已经把小时候的事都忘了。
原来她都记得,顾栋眨眨眼,想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来,声音却带了鼻腔,“姐,你都还记得啊…”
顾衡看出弟弟的情绪,微微叹口气起身坐到顾栋身边,“臭小子,你以为你的这些糗事我能忘了啊,还有你小时候尿裤子的事儿,爬树从树上摔下来的事儿,多着呢,我跟你说这些都刻在我脑子里呢,无论你长到多少岁,只要你敢惹我生气,我就全抖搂出来,看小武子他们知道了不笑话死你!”
顾栋的眼泪终是没忍住,他觉得丢人把头埋在臂弯里忍住了呜咽声,身体却不知觉的发颤。
顾衡也落下泪来,抬手气恼的拍了下弟弟低下去的脑壳,不满的训道,“都几岁了,还跟个小娃儿一样哭鼻子!”她吸吸鼻子,“最讨厌的是还惹得我哭,等下出去非把我脸给冻青了…”
少女嘟嘟囔囔的埋怨声让边上的小少年转戚为笑,窗外的飞雪不知不觉又更大了些,有些落在屋顶上地面上慢慢累成厚厚的雪层,有些落在河面上化作坚固的冰冻,还有些落在路面上落在琉璃窗上的却很快融化,跟着融化掉的还有少年心里最后一丝迷惘与不安,化作更多坚定与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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