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段韶风回到濯涟峰,便一直坐在屋檐下发呆。乌发倾泻如墨,藏蓝鎏纹袍褪去,轻衫一尘不染。
虽然他看起来像是进入了一个无人境界,静静地聆听雨声,但真的就是在发呆。拈着两枚卵石,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
这状态持续足足两小时。
迎风飘进来雨丝,侍童侧首,恭敬地说:“师兄,再这样下去衣服就湿了,还是先回屋里吧。”
“你先进去罢,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侍童领命,从隅角拿来把伞撑开放到少年身前,多多少少能遮住些雨,随即转身进了屋。
段韶风又静坐了须臾,忽的回头瞥了一眼。左看右看,确定周围没人后,五指愤然收紧,一枚卵石就这样被生生捏成齑粉,散在空气中,另一枚则被他狠狠掷了出去。
卵石于清涧上方飞过,速度之快劈出两畔涟漪。
风澜剑横于半空,少年夺剑跃入雨幕,霎那间舞得剑花四起银光流转。
似是如此也无法使心情好转半分,沉着脸将本命剑抛上天,剑收到主人的指令泠泠发出冷光,压低剑身后,朝下方人径直冲去。
……
风澜剑消失踪迹。
段韶风用指腹蹭去唇角血迹。
清冷芙蓉面被血色点缀,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脚边溪涧,一条红鲤鱼嬉戏游过,“小美人心情很差呀,何苦为了个臭男人肝肠寸断,还不如从了本鱼王,本鱼王给你享不尽的……啊啊啊!”
*
濯涟峰下,琴寂第二次被推搡地往后小步踉跄,佝偻着背和对方大眼瞪小眼,满脸写着“无语凝噎”四字。
守峰弟子板着脸道:“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外峰弟子没有小师兄的准可,是不允许上濯涟峰的。”
“那你去通报一声又怎样啊,什么都不去说就赶我,你怎么知道……”话说一半,琴寂若有所感抬头。
天边掠过大片银辉。
风澜剑剑意坠星般随着细雨一同洒落。
他心思微动,没有再跟守峰弟子起争执,沿着折返的路走了。
一盏茶后,琴寂边御剑边骂骂咧咧地上了濯涟峰。废柴装久了都忘了自己会飞一回事。
山林葱郁,飞瀑流泉。濯涟峰上的绿化与洛水峰很不一样,洛水峰众多修士每天都要练剑打基础,伤到一草一木在所难免,以至于大多数都未开灵智,而濯涟峰不同,这里就算是一株小草,都蕴含着丰富的灵气。
琴寂循着残余的剑意来到段韶风住处,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绕到一棵树后,手伸进袖子里,取出一瓶用青瓷装起的药膏。
表面青光浮动,显然是上好的灵药。
跟黎月比试时,他弹段韶风那一下的力道可不轻,这会儿腿肚子上淤青该出来了吧。
琴寂此番来送药,倒是有意要讨好那小疯子,希望不会适得其反。
耳边传来声响,似乎有人跑了出来,琴寂赶忙收起思绪,打算就这么绕出去,谁知还没抬步,衣摆就先被什么东西扯了扯。
他动作一顿,敛眉看过去,直直对上一双黑不溜秋的猫眼睛。
正是三个月前,宋欺霜送给段韶风的那只灵猫。
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芝麻,芝麻你在哪,快回来!”是个年轻孩童的声音。
远远看到那个打伞冲出来,看上去无比焦急的侍童,琴寂想把衣摆从芝麻嘴里抽出来,可他越是着急不让咬,芝麻咬得越是紧。
芝麻脖子上是戴有铃铛的,有这么一明显特征,想不被发现都难。
眼看侍童朝这边越来越近,琴寂只得抱起芝麻,飞上屋檐途中,挠着它脖颈处的毛发,按摩的同时也防止它乱动发出声响。
“奇怪,怎么不在……”侍童远去后,琴寂吁了口气,明明是好心来送药,整得跟做贼似的。
然而也的确被当成了贼。
甚至都未来得及看清楚,琴寂的衣服袖子就被划了个大口子,冷风灌了进来,他一愣。
这还不算完,因为下一秒,百来道削铁如泥的剑意纷呈踏至。
剑气所到之处,击起碎瓦飞扬。
脑子有疾啊?!
琴寂心中操蛋,托起芝麻飞跃上长廊,一回头就见风澜剑仍穷追不舍,心想大不了破罐子破摔,老子现在就回头把你打折,忽然与拐角处走来的一人迎面撞上。
风澜剑剑意骤停。
琴寂扶住头晃了两下,撞得有些懵,另只手无意识地朝前抓去,抓到一片湿濡,抬眼,一双狭长凤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是段韶风。
不只衣裳,他连脸庞都是湿的。发尾黏成一缕,贴在肩侧,水珠沿着下颔儿一直滑落到胸前的手背上,泛起丝丝凉意。
琴寂飞快地抽回手:“小师兄,嗨。”
段韶风挑起一边眉,问:“你怎么在这?”
“这个,说来话长……”琴寂一边捻着裂开的袖子,一边偷瞄凌驾于半空的风澜剑。段韶风明白过来,手腕抬起将风澜吸入袖中,轻笑,“那你慢慢说,我听着。”
琴寂这才松口气,认真道:“我来给你送药膏。”
段韶风等了半天,没等到后文:“没了?”
“没了。”
“……那也不长。”凝眸注视着递药的那只手片刻,肤色白皙得腻人。段韶风没去接,只是问他怎知自己有受伤。
“林红深长老告诉我的。”琴寂脸不红心不跳,笑眯眯地回,“之前我受伤是小师兄背我去峰拂春峰,这次小师兄受伤,相比较起,我就只是来送瓶药膏,算不得什么的。”
“的确算不得什么。”
“?”
“演技未免太拙劣。”
“……”
琴寂笑容逐渐凝固,他不喜这种总与预料出现偏差的事时常发生。
这是故意的?还是真被发现了端倪?
不可能,他演技明明很好!
望他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段韶风凝视半晌,反而笑了,漂亮的脸如木芙蓉初绽,抬腕接过来。
“林红,林长老为什么让你来送,别说你是外峰的,主峰弟子濯涟峰也不会让进,你怎么上来的?”
“就……”琴寂想了想,突然转了话,“我偷偷上来的,小师兄,你那位守峰弟子未免太没有人情味,明明只是来送瓶药膏,居然也把我拒之门外。”
此话听上去漏洞百出,毕竟如果真的只是来送药,直接让守峰弟子转交不就行了,何必冒险偷偷上来,还差点被风澜剑捅成筛子。
段韶风显然也不信。
琴寂却另有谋算——他表现得越含糊,破绽越多。比起引起段韶风对他身份的怀疑,感情的可能性更大些。
毕竟没有人会讨厌对自己好的人,心悦对自己坏的人。就是s/m也建立在情/欲之上,人不会无缘无故犯贱。
温琊月也是这样的。
以他持有红眸,异族的身份,在玄天宗一年都还没被发现身份,说没花心思是不可能的。
说起他来,琴寂不禁想起几个时辰前,在山下同自己告别的黑衣少年。黎月不过是他灭族之后为了掩盖身份,刻意编的化名。
接原书剧情,段韶风被黑焰正面打中卧床半月不起,温琊月异族身份败露,见他年纪尚小,不忍下杀手,得宗主云呈离的应允,便将其丢出玄天宗自生自灭。温琊月那会儿已被折磨得全身没有一块皮肤是完好无损的,两条腿皆折了。说是自生自灭,但其实没有人认为他还能活下去。
少年带着斑斑血迹和无尽的屈辱,一路远去……再归时,已乃魔君。
琴寂眸色微深。
自己今日施舍给他的好,来日,在他成为魔君后哪怕能记得半分,就不是徒劳。
“你在想什么?”冷不丁听见段韶风发问,琴寂下意识回,“想你。”
虽是贫嘴,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段韶风闻声一怔,不自主把拆穿的话吞了回去。怀疑心道:莫非,这个人是真心喜欢自己?
看着眼前人不沾染一丝尘气的干净眉眼中,隐隐流露出不安,他鬼神使差地想起三月前,从拂春峰回来那段路,这人对他说过的话。
——“我就想小师兄你能安好无虞,万事都得先为自身着想。”
一年前,宗门内曾显示有魔气波动,林红深从那时候就开始查,结果什么都没查到。段韶风以为是对方城府深,装成不显眼的外峰弟子扮猪吃老虎不是没可能,所以他才会怀疑给他感觉很怪异的琴寂,即便时间线根本对不上。
事到如今,段韶风却觉得自己多虑了。魔族是黎月,这在几个时辰前已经得到证实。虽然不知是否是细作,但赶出去了总归万无一失。
至于这个人……低眸望去,青年正低头挠着芝麻软乎乎的下巴。因为袖子裂了条大口,动作间露出一截玉白的皓腕。
段韶风无奈地叹口气。
一时间思想丰富了些。
因为心悦他,竟不惜触犯规矩,也要来濯涟峰找他;被风澜剑追得狼狈逃窜,也不忘把药亲自交到他手中。
怎会有如此执着的人。
段韶风唇角扬了扬。
“你就这么喜欢我?”
上钩了。
琴寂沉吟片刻,羞赧又矜持道:“……还行。”
“还行?”
“嗯,就……还行。”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极轻的呵笑,情绪难辨,很快被雨声覆盖。
阴翳爬上芙蓉面。
琴寂波澜不惊。
不觉得自己有说错话。
原著中,段韶风极其厌恶直白说爱慕他的人。若说“喜欢”,必会引起更大的反感,说“不喜欢”……小师兄要脸,也必不会高兴。“还行”是最中规中矩的……所以,眼下这气氛是怎么回事?
思索间,少年抬脚向他走了过来,靠近的同时,手往后伸,琴寂余光觑到他从背后摸出个物什。是个球形物什,里面养着条吐金泡泡的灵鱼。
“这是什么?”他问。
“明心鱼,被它看一眼,你心中所想,便会被它得知。”段韶风黑沉沉的眸子落到他身上,“如果你说的是实话,你真的特别喜欢我,那我就接受你的药膏。”
太近了。
琴寂步步后退,不知不觉已退到走廊尽头,再往后退一步,人就要掉进雨幕之下。
对方却没有要止步的意思。
“但如果让我知道你欺骗我,你其实根本不喜欢我……”说话间,他已搂过男人的腰,将其抵在长廊的墙上,腿卡了进去,“我就派人去把那个月氏异族找回来然后杀了,以绝后患。”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