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说了之后呢?他的生父是他大伯这件事就瞒不住了,和珅会不会借着此事再谋划什么?父亲好心救了他,倘若因他一时冲动而牵连整个家族,令家族蒙羞,那他岂不是成了罪人?
且父亲说过,祖父与和珅势不两立,两家不可能联姻,婚约不可能继续,与其让她知道李彦成还活着,却不能跟她在一起,倒不如让她以为人已经没了,至少那句承诺会以另一种方式而隽永的存在着,至少她心中的李彦成没有背弃他们的婚约。
人逝,她的执念才能断,心死,她才能摒弃过往的纠葛,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思量许久,他都找不到说实话的理由,最终,那彦成强忍住冲动,平复好情绪后,他近前两步,温声劝道:
“事已至此,还请姑娘节哀。”
节哀二字,最是苍白无力,哀情如潮水,难断难消,哪里节制得住呢?
梁颂也跟着劝道:“是啊小芸,彦成的事,大家都很难过,但你得保重自己,我想彦成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你为他伤怀。”
她早已将他归入自己的人生路中,下定决心与他相守,孰料意外横生,今后的路,她该怎么走?失去了他,她的人生一片漆黑,哪里还有光点?
心涩难舒的芸心哀恸难耐,哭至哽咽,一口气喘不上来,骤然晕倒在地!那彦成下意识近前欲相扶,然而才触到她的肩,就被梁颂挡了过去,快一步将她扶起,
“多谢成爷告知我兄弟的下落,小芸是我的表妹,理当由我照顾,不敢劳烦您。”
是啊!他是那彦成,不是李彦成,已经连关怀她的资格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梁颂将她抱至马车中。
此时的那彦成十分理智,仿佛抽身之外的旁观者,殊不知,日后的他将为这个决定付出怎样的代价!
送那彦成回府后,梁颂又驾着马车带芸心回往和宅。
半道儿上,她人已清醒,茫然的倚坐在马车中,心空且寒,仿佛失去支柱,信念散架,寻不到人生的意义。
到得家门口,梁颂扶她下马车,看她整个人怏怏的,明明才是初春,她的眸色已无任何神采,蔫儿得像是暮春时节的残花。
梁颂苦口婆心的劝慰着她,刚踏入门口,就见有人来请,说是二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八成是为他们今日贸然出府一事算账吧?梁颂不放心,欲同行,小厮却道二夫人只见芸姑娘,不许他跟去。
如此悄密,梁颂顿生不祥预感,可他只是在此做客,这家里没人听他的,想要保护芸心,还得请人出马才是。
可是该找谁呢?誉临似乎对芸心挺好的,方才还替他们解围,于是梁颂立即掉头去找誉临,请他帮忙。
知情的誉临二话不说,随他一起赶往二夫人院中。
当他们匆匆赶去时,便见芸心正跪在屋内,长氏问她出去作甚,去了何处,她不肯老实交代,便被罚跪。
失去未婚夫婿,她已然心死,不愿与旁人多说一句话,让跪便跪,也不反驳。
近前后的誉临看她双眼通红,魂不守舍,猜测她应是受了打击,遂拱手对长氏道:
“额娘,是孩儿让芸妹妹出去的,此事我知情,芸妹妹并非擅自离家,还请额娘网开一面,莫要罚她。”
柳眉一拧,安于上座的长氏瞟了誉临一眼,哼笑道:
“哦?那你倒是说说,她出去作甚?要买什么东西不能吩咐下人去办?缺她吃的还是少她喝的?即便真有要事,也该与我说一声吧?一声不吭就往外跑,成何体统?她这哪里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分明就是乡野丫头,浑没个规矩教养!”
“妹妹她初来此地,对家规不甚了解,才会触犯,下回肯定不会如此。”
初来乍到这种借口,还真的不适合芸心,凤眸微眯,长氏板着脸道:
“若我没交代过,断不会随意惩处,可我早已告诫过她,不许随意离家,她却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临儿,你说……明知故犯,该不该罚?”
事关彦成,即便她提前请示,长氏也不可能答应让她去见,明知会被拦,芸心又何必多此一举?
誉临明白她的想法,再次拱手为她说情,“想必是特殊情况,妹妹她才急着出去,顾不得回禀,还请额娘饶她这一回。”
这家中,长氏只需要看和珅的脸色即可,旁人都得以她为尊,没人敢忤逆她的意思,这个芸心却一再触犯,挑战她的权威,长氏岂能轻饶她?斜了芸心一眼,长氏悠悠叹道:
“我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给过她机会,让她说出去了何地,只要她肯交代,我会酌情处理,但她依旧犟着不肯说,那我只能用家规来做惩戒,否则难以服众!”
站在长氏的立场,她没错,芸心理解管家者需要公正以待,不得偏颇,但她亦有自己的坚持,不愿将伤口揭开给人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不是每件事都可以公诸于众,此事不便明言,还请二娘见谅。多谢大哥帮我求情,但错在我,没得辩解,二娘要罚,我服从便是。”
她的声音虚浮暗哑,眼神空洞无物,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皆失去了感知,连解释澄清的欲念都没有,违背家规便得付出代价,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她便料到后果,这是她该承受的,没必要让誉临为难,是以她才会发声。
为表公正,长氏又道:“惩罚不是目的,你得长记性才成,切记往后不可再擅自离家!”
彦成已然不在人世,没有人值得她再着急忙慌的出去相见,不必长氏警告,往后芸心也不会再乱跑。
她已自暴自弃,对什么都不在乎,可梁颂晓得她遭受巨大打击,身心俱疲,才刚还晕倒过,实该回房休息才是,这般跪两个时辰,如何受得?担忧的梁颂上前道:
“小芸离家是我的主意,二夫人要罚罚我便是,我愿代替小芸受过。”
还真是一对情深义重的好兄妹啊!这个梁颂也是个性子野,不服管教的,未免他以后惹是生非,长氏自当给他一些教训,
“你也脱不了干系,同样得受罚,没资格替她。”
气极的梁颂想要上前理论,却被誉临按住肩膀,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他受罚无所谓,但小芸不能遭罪啊!他好言相商,长氏不听,既如此,梁颂也就不再客气,他才不管这个二夫人是什么地位,只要欺负他妹妹,谁的面子他也不给,当下就要上前将小芸拉起来。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一道柔缓的轻呵声,“且慢!”
听到熟悉的声音,誉临回首望去,心下暗喜,果见大夫人正往这边走来。
方才誉临来此的同时又差人去请大夫人。只因他深知二夫人性格强势,在家中颇有地位,他虽是家中的少爷,却终究不是和珅的亲儿子,旁人对他尚且尊重有加,长氏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单凭他,怕是无法与长氏抗衡。
但大夫人不怎么管家,是以誉临并不确定大夫人会否插手此事,好在最终她还是来了。
身着靛蓝氅衣的冯霁雯由丫鬟搀扶着缓步进门,长氏见状柳眉轻蹙,很快舒展开来,笑起身去相迎,
“听闻姐姐身子不适,合该在家好好将养着,今儿个有风,怎的还出来走动?”
才刚长氏坐在上座的左侧,这冯霁雯一到场,她自觉的把左边的座位让给冯氏。
安坐之后,冯霁雯才悠悠开口,“大夫交代,不能一直闷在房中,偶尔出来走动走动,更利于恢复。”
未施脂粉的她气色不大好,方才听闻此事,她着急赶来,来不及上妆,世家女出身的她气场十足,纵然眉目温和,周身依旧散发着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势。
冯霁雯来此应该不会是巧合吧?长氏正琢磨着,果听她一开口就是为芸心说话,
“前几日芸儿跟我说,心口处有颗小黑痣,想将其祛除,我便跟她说,北街的巷子里住着一位妇人,她有祛除之术。芸儿说得空去瞧瞧,今日大约就是去北街了吧?”
说话间,冯霁雯看向芸心。
她的心口没有黑痣,意识到大夫人这是在撒谎为她解围,会意的芸心点了点头,配合应承着。
“是吗?”长氏心生疑窦,“那姐姐为何不将人请入家中来,偏得让她亲自去?”
“只因那位老妇人腿脚不便,身子骨儿也不好,若是坐马车或乘轿子便会头晕目眩,根本无法做事,是以芸儿只能亲往。”
芸心一句话不答,都是冯霁雯在说话,分明就是为她开脱。长氏越发觉得不对劲儿,目光移向芸心,眯眼质问,
“既是为这个,方才我问你时,你为何不肯答话?”
这……芸心尚未想出应对之策,但听大夫人接口道:
“此乃私事,姑娘家羞于开口,也算人之常情。”心知这借口有些牵强,冯霁雯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头,
“芸儿已然与我提过,我已应允,难不成,这家中事务我管不得,非得妹妹点头才算作数?”
她的面上虽有笑意,但目光已陡然肃凉,轻易就把矛盾转移到长氏身上。
长氏虽然打理家务,却终究不是正室,在冯霁雯面前,她还是得表现出温婉会事的模样,以免冯霁雯到老爷面前告她的状。心思百转间,长氏掩帕笑道:
“姐姐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芸儿她不愿配合,不肯说实话,才闹出这场误会,现下已解开,那自然是不必罚的。”
有冯霁雯出面,芸心总算是逃过一劫,不必再跪着。
梁颂赶忙上前去扶,却被长氏喝止,提醒他男女有别,“你是芸儿的表哥,实该保持距离,有丫鬟们照顾她,不必劳烦于你。”
这个笑面虎管得可真宽!梁颂心下不悦,却也得顾忌芸心的名声,讪讪收回手,眼睁睁的看着两名丫鬟扶她离开。
此事已解决,誉临松了口气,就此告辞,冯霁雯亦借口身子不适,回往锡晋斋中。
人走后,屋内骤静,怒火悄然滋生,随着香炉内的青烟袅袅上浮,弥漫于整个屋子。
长氏身边的大丫鬟紫梅撇嘴嗤道:“大少爷还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夫人您对他那么好,他竟然联合大夫人一起对抗您!”
“毕竟他是寄养在冯氏名下,冯氏是他的嫡母,我只是他的庶母,他自然与冯氏更亲近。”
这些长氏早就知道,并不当回事,唯一令她惊诧的是,誉临对芸心的态度,“这个芸心还真是有手段,才到家中一个多月,居然能勾了誉临的魂儿,教唆誉临处处维护她,看似柔弱,实则不简单呐!”
紫梅愤愤不平地抱怨道:“耐不住老爷宠她啊!连大夫人也为她说话,还亲自过来帮她找借口,不就是让她跪了一会儿嘛!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真的是为芸心吗?她又不是冯氏的亲女儿,来家中的时日尚短,长氏难以想象,冯氏会对芸心有多深的感情,八成是别有目的吧?
“我看冯氏是对我有意见,却又不便明言,才借着芸心来与我对抗,意在告诉众人,她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
“她那身子骨儿,三天两头的患病,有心无力啊!这个家还是得由您来打点才是。”
紫梅这话中听,一想到冯氏那不争气的身子,长氏心下宽慰,唇角微扬,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只觉今日这碧螺春格外甘香。
接下来的日子里,芸心也不哭闹,只是无精打采,没什么胃口,再美味的佳肴她都无甚兴致,耐不住丫鬟们一直劝,她便少用几口,大多时候都躺在帐中或是榻上,即便坐着,也是扶着腕间的玉镯,望着窗外发呆。
回忆着她和李彦成的那些甜蜜过往,她会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便哭了。
那是属于她的,最美好的记忆,她不想忘记,时不时的去回想,因为她深知,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很怕自己终有一日会忘记他的模样,便拿起画笔,不断的描摹。
梁颂劝她不要折磨自己,她却觉得念着一个人,心里有个着落,才有活下去的意义,于她而言,这不是折磨,而是最珍贵的想念。
尽管梁颂很关心她的状况,但他终究是男子,不便去闺房找她,魏氏也时常劝她,奈何这丫头一心念着李彦成,根本听不进劝,愁煞人也!
说了几回皆无用,魏氏也就不再啰嗦。算来这段时日,陪芸心最多的便是宝言。
听闻芸心被罚跪,宝言放心不下,带着药膏来看望她,看她神情淡淡,宝言心下不安,怯怯猜测着,
“姐姐,可是因为我母亲罚你,你便连我也不喜欢了?”
惊了一诧,芸心才想起自个儿只顾沉浸在悲痛中,竟忘了顾忌小姑娘的感受,当下摸了摸她的发髻,勉力笑道:
“怎么会呢?错在我,二娘罚我也是应该的,我不怪她,更加不会迁怒于你。”
一听这话,宝言转忧为喜,嘻嘻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那就好,我还怕姐姐不跟我玩儿了呢!膝盖痛的话就擦这瓶药膏,很管用的。”
说着宝言将药膏递给她。
接过药膏的同时,芸心抬眸迎见的是宝言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小姑娘尚且不懂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宝言看来,只要有玩伴,便是最开心之事。
两人虽不是亲姐妹,宝言却待她十分真诚,旁人奉之以真心,她实不忍辜负。
那一刻,芸心突然觉得,尘世间处处都有美好,即便日子再不顺畅,再怎么阴郁,某个角落里也会有暖光流泻而下,熨帖着她冰冷无助的心。
彦成对她很重要,姨母和表哥对她同样重要,她不能因为彦成的离开而郁郁寡欢,忽视身边的人,实该以此为戒,更加珍惜亲人们才对。
想通之后,芸心不再自苦,次日便去向她父亲请求,说是想去祭拜李彦成。
上回来去匆匆,她甚至没来得及给他烧纸钱,心下过意不去,是以才想去看看他。
和珅倒没拒绝,但他有一个条件,“为父晓得你重情,奈何你们情深缘浅,逝者已矣,生者当需好好活下去,祭拜过后,希望你能放下前尘,莫要再惦念着他。”
这段时日,她一直浑浑噩噩,甚至不能接受他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今日之所以提出要祭拜,正是因为她已转变观念,决定与过去告别,不再折磨自己,也不让姨母她们担忧。
魏氏生怕她一蹶不振,走不出死胡同,而今她能正视李彦成的死,能放下心石再好不过,与儿子商议过后,母子二人陪着芸心一道,前去祭拜。
李彦成也是魏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已将其当成自家女婿,怎料变故突生,他与芸心终是有缘无分呐!
心下遗憾的魏氏折了很多纸钱,带到坟前准备烧给李彦成。
到地儿后一看,她愣怔当场,彦成不是两年前去世的吗?那时候的他还不到十八岁啊!怎的有人给他立了木碑呢?他尚未成亲,没有子嗣,年纪又小,这不合规矩啊!
难不成,这孩子的年龄也是假的?又或者说,这坟地有诡?
魏氏心中疑惑,却又不便明言,毕竟芸心才放下,如若她再提出疑点,指不定芸心又会胡思乱想,难以安心。
权衡利弊后,魏氏终是没多言,默默烧着纸钱,兀自念叨着,希望李彦成能尽快投胎转世,来生长命百岁,投个好人家享荣华。
芸心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怎么善于表达,心思都藏掖着,她相信,彦成会懂她的,遂和梁颂一道,在坟地旁边种下两棵翠绿的塔松,以示纪念。
回去的路上,芸心掀开车帘,回望那坟地一眼,那些美好不会消逝,只会被她珍藏,安放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她的人生路还很长,不能自怨自艾,实该与过往告别,开始新的日子。
这桩纠葛就此了结,最为开心的当属和珅,李彦成已不在人世,那旧婚约便算是废除了,女儿终于可以另行定亲。
这一日下朝后,和珅被乾隆留下商议政事,商讨过罢,乾隆随口问他带回来的那位闺女年方几何。
和珅一听这话,心下暗喜,如实回道:“回皇上的话,小女年方十五。”
乾隆对这姑娘有所耳闻,听闻她自小长在镇上,先前她只当自己是汉人,汉人无需选秀,却不知她是否在老家订过亲。
当乾隆问起时,和珅否认得干脆,“小女尚不曾定亲,如今她已认祖归宗,便是满洲女子,她的婚事,理当由皇上您来定夺。”
如此甚好,乾隆点了点头,沉吟道:“后日是颖妃的五十大寿,朕会在圆明园中为其举办寿宴,宗室女皆会来参宴,你家闺女算是容悦的大姑子,也可过来给颖妃贺寿,让颖妃见见她。”
和珅闻言,暗自琢磨着,去贺寿的大都是王室宗亲,按理说,他的闺女没资格参加,皇上拿十公主做借口,让芸心面见颖妃,应是另有深意吧?
心思百转间,和珅猛然想起,永璘的生母虽是令皇贵妃,但他儿时曾被颖妃抚养过,颖妃相当于永璘的养母,如今令皇贵妃已然薨逝,永璘的婚事自当由颖妃来参谋,皇上让颖妃见芸心,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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