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城外遇上朱元璋的亲戚。那一对父子当中,父亲唤作李贞,正是朱元璋的二姐夫。但一家人早已失散,只从乡里听人传闻朱重八在滁阳发迹,李贞家破,带着儿子一路乞食流亡,但凡打听到行朱的将领都十分留意。然而寻得几个同姓都不是朱重八,甚至被人打将出门,背上还留了伤。
而出言询问那人也是朱元璋的亲戚,名唤作朱文正的,闻听这两父子打听朱重八,细细一问,都对得上。一时之间喜不自胜,连忙要引两人入城。
李贞满脸通红,一手握住朱文正的肩,嗓音不自主微微颤抖:“好、好,早听说大舅哥在凤阳得了个麟儿,你已长得这么大了,仪表堂堂,又有力气。”李贞干裂的嘴唇抿紧,眼角带光,不错眼地盯着朱文正看,又瞧了瞧自己的儿。
沈书一看便知,这个保儿估计跟着他爹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一派瘦骨嶙峋,同是一家人,朱文正器宇轩昂,身后跟着一干弟兄,想是已在朱元璋的手下混出了模样。相形之下,李贞难免心酸。不过也没他们什么事了,谁知李贞走到门口,突然站住脚,朝朱文正道:“方才那小兄弟说要去投朱公子的营,这个朱公子?”
“正是三叔。”朱文正想了想,走到沈书面前,做了个手势相邀,“既然众位也要进城投我叔,不如一路。”
这时朱文正身后一人走来,朝他耳语。
朱文正边听,目光落到穆华林身上,眼神也带了三分警惕。
沈书自报家门地跟朱文正说:“这位是我师父,他是蒙古人,我们被元军抓去做敢死队冲锋,幸亏命大。脱脱被解职,遣散大军。我们无处可去,四处漂泊,路上一番合计,又听人说起各路英雄当中,滁阳朱公子当仁不让,不久前才募兵数百,得了镇抚之位,只带三百人便攻下定远,如今已拥兵数万,求贤若渴,兄弟们自认能文能武,便来投了。”
朱文正见沈书白净斯文,似是读书人,兴趣不大。但见这一行当中,除却少年,像是都能打,便道:“左右你们也是进城,不妨一道。”
沈书心头狂喜,却没流露出来。跟着朱文正进城后,朱文正派手下带沈书等人去安置,他疑惑地反复看沈书和穆华林,想到在客店里说话的一直是这少年人,虽有些不可理喻,又或许其实投军前这人家中有钱,才招来一众武夫跟从。
朱文正同沈书说话,俨然把他当成是穆华林这一行人里领头的。只说要带李贞父子去见朱元璋,让沈书他们先住在自己家中,招来一中年男子,说是管家,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向他吩咐。
一行六人竟被安顿在同一间大屋内,管家前脚离开,高荣珪便一阵爆笑。
韦斌把包袱丢在桌上,顿时拖出一道痕迹,桌面上积灰足有半寸。
“少爷这闲事管得值!”高荣珪戏谑道。
穆华林倒不怎么在意,已宽衣解带,换了一身干净外袍,脱下草鞋立在铺旁。
“我怎么知道他这么抠门!”沈书也是哭笑不得,当即想到另一种可能,“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几个可疑,先放在这里考察?”
“坐下。”纪逐鸢脱下沈书的草鞋,把他的脚放到腿上,检查他脚底的水泡。
当着这么多人脱鞋,沈书有点不自在,心说还好我脚不臭,不然你们都得落荒而逃,嘴上却说:“早没事了,等茧子长出来,以后长途跋涉也没事。哥你这里还是青的。”沈书摸了一下纪逐鸢的脸。
纪逐鸢也摸了一下沈书才摸的地方。
沈书:“……你刚摸过我的脚。”
“二少爷是读书人,让你哥养得细皮嫩肉的,他都不嫌你,你有什么好害臊的。”高荣珪意味深长地盯着二人看,仿佛明白了什么。
高荣珪这嘴。沈书已经懒得理会。纪逐鸢去打水来让沈书洗脚,叫他上床铺去睡会,这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少也要捱个把时辰。
“在这儿呆着作甚,我出去转转。”韦斌坐不住,起身出门。
铺上枕头也没一个,被褥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沈书把被子堆到一旁,纪逐鸢盘膝坐上床来。
高荣珪同王巍清坐在桌边,王巍清在削一截骨笛。
一只茶杯被高荣珪的手指挑着,转了个圈,嗡的一声放回到茶盘里。他挑起眼看穆华林,扬了扬头:“老爷怎么说?就等吗?”
沈书闭起眼睛,毫无睡意。朱文正本来就没打算叫他们几个一路,都是因为李贞要求,他才先放他们几个进城来,也未曾盘查,更不曾登录名姓,怕是还要问话。
至于说朱文正会不会为他们几个引荐,这恐怕就想多了。最怕是朱文正说要酬谢他们几人,让他们就在这宅子里待着,好吃好喝招待。他哥和他是不着急,穆华林一定会急,战事一日间就会瞬息万变,即便穆华林没说,只要是在陆路,晚上穆华林总是不知去向,想是有事。
沈书一直都记得康里布达那日把他抓走时说的话,他有强烈的直觉,穆华林下江南来未必真的就只为招降。元廷正大光明派了不少官员招降各路农民军,一个武艺高强,精通暗杀和追踪的独行客,他能做的恐怕更多。
穆华林身上有太多秘密,原本是沈书压根没有想到也不想去想的,萍水相逢,谁人没有秘密?只是康里布达的一番话让沈书不得不考量,穆华林会不会给他和纪逐鸢带来危险。
不过这被子实在难闻。沈书呛咳了一声,也从躺着变坐着,双眼无神地放空发呆。
“师父,咱们就等吗?”
穆华林正要回答时,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韦斌在院子里怒吼:“关犯人呢你们,凭什么不让老子出去?”
“老韦。”高荣珪上去拉住韦斌。
院子里站着不少士兵,韦斌便是被他们拦下,有人去叫来了管事,那管事一看便皱起眉头:“几位客人有什么要吃要用的,尽管吩咐小的。”
“老子们什么也不吃,我要出这道门。”韦斌一手指向大门,挑衅地朝那管事道,“还是说你们这就把我们关起来,不让出去了?你可晓得我们是怎么被请进来的?要不是我们几个,你们朱公子的……”
“老韦!”高荣珪手放到韦斌的肩膀上,韦斌被捏疼了,嘴巴仍动了一下,想说什么,高荣珪已当着众人的面斥道,“不会说话就把嘴闭紧。”
韦斌一口气咽不下去,仍闷声说:“我要出去,没有不让人出门的道理,不然咱们就离开这里,又不是没钱找地方住。”
高荣珪抬脚就踹,王巍清抓着韦斌的胳膊,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了。
沈书看了一下,朱文正住的这宅子不算很大,但院子里有数十名士兵,圈出的一块空地显然是校场,兵器架和鼓架俱全,像是一个武将住家。进来时朱文正带他们从侧门,直通到后院,想不到从小院出来,外面竟有可容纳上百人的大院,朱文正年纪与纪逐鸢相仿,就有这派头。
“我这位兄弟对滁阳神往已久,想上街转转,顺便做一身新衣裳,好穿着去见大人们。”高荣珪笑着朝管事的说。
管事的一脸公事公办,语气四平八稳:“这容易,咱们府上就有裁缝,我这便吩咐人去叫来,给这位壮士做一身好衣裳。”
这下沈书是听明白了,就是不让他们离开朱文正的住处。那韦斌一脸怒容又要发作,旁边十数名操练的士兵也都纷纷停下动作往这边看,手中无不是执着兵器。
“那就劳烦了。”高荣珪皮笑肉不笑地目送管事离开,阴沉着脸转过身来,一只手抓住韦斌的手臂,半推半拖把韦斌带回到小院。
进屋后高荣珪才说:“不让出去就不出去,你怎么这么多事?”
韦斌猛然甩开高荣珪的手,绕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泄愤地踹翻一个凳子,抬头怒目看着高荣珪,气喘如牛。
“咱们在高邮已经混成什么样?你都当上千夫长了,钱贺一死别人也得叫你一声将军。”韦斌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穆华林,“高头儿,你是从牌子头一路杀上去的人,咱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这个朱文正为什么不直接让人带我们去军营,扣留在他的府上,是要做什么?”
韦斌气急败坏地说:“投高邮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有人募兵咱就去,简单比划两下,名字一写完事。那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看蒙古……”韦斌突然意识到穆华林也在场,“蒙古贼”三个字生生吞回去,谁也不敢看,只觉得丧气,喋喋不休地抱怨道,“还说什么投名状,我看你是见钱眼开,想跟着他多赚几个钱……”
“老韦。”王巍清沉声道。
韦斌皱着眉头,一手使劲抓脖子,甚至抓出来几道红痕。他眼神透露出心烦,继而又用手不停地抓挠大腿。
“已经进了滁州城,等见到朱文正,你们要走就直接同他说。钱不用还。”穆华林从一个小皮囊里,用手指抠出一点碎草叶,沾在舌尖上,闭起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纪逐鸢道:“你们三个不齐心,干脆分道扬镳。”
“臭小子你瞎胡说什么?”韦斌一拳捶在桌上,被王巍清按在凳子上坐着。
纪逐鸢眼也不抬,也不多说什么。爬上铺去靠墙坐着,屋子里开了一小排窗户,窗户纸显得很旧,不知多久没换过,室内光线昏暗,显得个个都脸黑。
“已经十二月了。”沈书呵出一口白气。
韦斌一边嘴角露出冷笑:“那又怎么样?”
“那间客店的小二不是说城里为了养大军闹饥荒,年关将至,谋事不易,出去找口吃的都会很难。在朱文正这里,好歹有吃有喝,他那管事面子总要做,韦大哥想到街上做衣服,他府里有裁缝也做得。还是说韦大哥有更好的去处,在滁阳有亲戚朋友?”
“我光棍儿一个,没亲戚。”韦斌虽还是暴躁,气焰却消了点。他不得不承认沈书没说错,真要是闹饥荒,有钱也未必能买到吃的。天气寒冷,元兵才在高邮受挫,这一两月间,未必有仗可打,说起来投军容易,也得在别人募兵的时候投,就为蹭一口吃的,滁州已有数万兵马,还未必蹭得着。
沈书笑时令人如沐春风,那话也就能听得进去些。
韦斌不吭一声,听见沈书又说:“不妨先等到中午吃饭时,如果朱文正没有要见咱们,就且先住着,把这个冬天度过去。韦大哥不也听他说了,他是朱元璋的侄儿,我们毕竟从城外来,也不能随便来个什么人都收着,总得提防是奸细不是?我师父长得是打眼一些,但几位大哥都是有本事的人,千里马终须伯乐,横竖投军也要一刀一枪往上杀,咱们也不清楚这城里什么情况,若是到过完年,这一两个月里都不打仗,出去谋生,不如既来之,则安之。等到日后韦大哥的本事亮出来,自然步步高升。”
韦斌哼了一声:“我当然不是那起子草包,只要让我上了战场……”
“亮瞎他手下那些狗眼。”沈书接口道。
韦斌脸色稍霁。转念间又觉得沈书一嘴的马屁,果不其然是读书人,读书人就是讨厌。
等韦斌出去量体裁衣,纪逐鸢才拿被子把两人一裹,跟穆华林中间还隔着能躺三个人的空位,纪逐鸢闭着眼睛装睡,低沉的嗓音在沈书耳畔说:“你管他作甚,要死由他去死,一天到晚像个炮仗。我看他已经后悔跟着高荣珪跑出来,逞一时兄弟义气容易,他们两个有得闹。”
沈书没在想这个,他靠在纪逐鸢肩前,像个茧蛹似的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低声问纪逐鸢:“哥,我想好要什么生辰礼物了。”
纪逐鸢如临大敌地睁眼,慌张地舔了一下嘴皮,问:“你要什么?”
沈书蠕动了一下,贴着纪逐鸢取暖,眼睛发亮地注视着他哥:“李恕送我那个短刀不是没带走吗?师父给的钱,我想买个什么趁手的短兵器,也好练练。”
当即纪逐鸢的脑子里只有仨字:完犊子。
纪逐鸢强颜欢笑地答应:“好,等咱们能出去,就好好逛逛。”停顿片刻,纪逐鸢又说,“但要是他一直不让咱们出门,生辰礼就没了啊。”
沈书倒也没多失望,不过他有底气,那朱文正一定不会关他们禁闭,眼前不过是看不太上他们几个人,加上有李贞在场,朱文正怕带着他们几个出现,待会儿李贞忍不住为几个人求恩赏。人是朱文正带进城的,万一是奸细,以后有什么都算在他头上。
这么看来,朱文正也是心思细的人。
“哥。”
纪逐鸢重新睁开眼,看沈书:“?”
“我手冷。”
闻言纪逐鸢把沈书的手拉过来,于被子里解开外袍,让沈书的手贴在他胸膛上取暖。沈书小的时候也常这样,没觉得有什么,手脚都暖和起来,他便有些昏昏欲睡。纪逐鸢的声音哄着:“睡吧。”
沈书鼻腔里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风拍窗棂,纪逐鸢假装不经意地醒来,看着近在咫尺、白皙文气的沈书,他的呼吸不由得放得很慢。
高荣珪咳嗽一声。
纪逐鸢看去,只见他嘴角噙着邪气的笑,拇指按在嘴角一抹,转过脸去摆弄他的碎银子。
穆华林给的元宝前些天已被高荣珪换成碎银,分与两个兄弟。王巍清倒是安安分分在睡觉。
纪逐鸢转回头来,沈书睡得很香,呼吸平稳,神色里带着孩子气,虽是赶路,又病一场,但好歹跟着穆华林不愁吃,竟养得像是个贵公子,脸色不再透出病气,而是带着生机勃勃的微红。他每一次呼吸,乌黑卷长的睫毛便轻轻|颤抖一阵,纪逐鸢拿开沈书贴在他胸膛上的手,轻轻握着,心里一慌,涌起一种憋尿的感觉。
“……”纪逐鸢小心下地,出去透口气,真把裤带松开,半天也没尿出来。从小院西侧角房出来,刚说回去,便看见韦斌,在不远处的门下,同朱文正的管事说话,太远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纪逐鸢清楚看见韦斌给那管事的一小块碎银。管事点头离开,纪逐鸢像什么也没看见,但加快脚步先韦斌一步回到了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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