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洗洗,洗洗,慢慢地说。”沈书道。
“这你拿着。”李恕深吸一口气,拇指在发红的眼角按了一下,飞快跟沈书使眼色,沈书的手被李恕握着,李恕很快松开。沈书神色如常转过来拜托那小厮找人去备水,让李恕洗个澡。李恕被带走,沈书朝纪逐鸢亮出手里的东西,他自己也才看见,是一枚银币。
沈书询问地看纪逐鸢。
纪逐鸢轻摇头:“回去再说,我看韦斌跟他身量相仿,得先给他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换。”纪逐鸢的话戛然而止,突然凑近到沈书的脸上,想闻一下他臭了没有。
沈书一下子满脸通红往后退,腰撞在桌子上。
“当心!”纪逐鸢勾住沈书的腰,令他站直,皱起眉头,拿手揉他的腰,“怎么了?”
“你……你突然、突然这么近做什么?”沈书目光闪躲,不敢看纪逐鸢的眼睛,他总不能说方才以为纪逐鸢要亲他。太荒谬了,他哥怎么会这么做?沈书感觉自己是魔怔了,脚底抹油地推开纪逐鸢快步走了。
等李恕洗完澡,换上干净的短打,趁洗澡,李恕还甚有闲情逸致地把脸刮了一遍,精神奕奕地走出来,与方才所见大为不同。
“舒原还好吗?高邮城中如何?”沈书让李恕过来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让他慢慢地说。
李恕先是朝屋内看一圈,见到高荣珪还同他们一道,心里有些意外。沈书他们走后,李恕成日里与张逊那帮人斗智斗勇,大大咧咧的嘴也给磨平了。
沈书也发现李恕的变化,没有催他,也不急在一时,私下里还可以再同李恕问。
斟酌得半晌,李恕道:“老刘老孙全家被杀那案子,算在你们头上,你们全跑了,只有不了了之。数日前张逊那帮子人找我麻烦,在街头跟舒原碰上,他请我吃了碗面,助我走水路跑出来。”
“张逊他们一直找你麻烦吗?”沈书道,“他以为你跟我们是一伙?”
“以己度人,他自己就爱拉帮结伙,当然以为都同他一样。”李恕道,“钱贺遭难,上面安抚下来,钱家一个活人都没剩下,对张逊多有照拂,好处都他领了,还得个美名,不提也罢。我的钱也让他的人给抢光了,这把匕首。”李恕捉起桌上的匕首,拔|出来看了看,锋利依旧,“也是舒原让人取回来的,险些作为我也杀了人的证物。多亏我命大,张逊的人堵我好几次,天天挨揍,还得下河帮他们捉鱼,天太冷了,再熬下去,兴许哪天把命熬丢了,就再也见不到我爹跟我娘了。”
“黑锅都咱们仨背了。”韦斌冷笑一声。
“背锅和丢命,你怎么选?”高荣珪斜乜他一眼。
如果当时不跑,屋子里坐着的就全是死人了,顶多能跑一个穆华林。只是沈书也没想到李恕会被牵累,他实在有些想不通:“张逊跟我们有什么仇?这么紧咬着不放。”
李恕犹豫片刻,语速缓慢,似乎一面说,一面在想怎么说。
“舒原的意思,想要高兄滚蛋的不只有张逊一个,但张逊为人狭隘,睚眦必报,也许见你身边高手环伺,心生嫉恨。实则他自己比你得到的好处多了去,大概你长得太碍他的眼。”
沈书:“……”
李恕笑了笑:“像你这样白白净净的书生,丢在一堆歪瓜裂枣里,再打眼不过。”
“那个小孩,自恃是县丞的儿子,众星拱月长大的,来高邮后,钱贺一直照应他,加上生得好,得了不少便宜。”王巍清觉得好笑,“我从未见过生为男儿,对自己的样貌那样在意。”
沈书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想起一个人来,说:“不问蕲州徐贞一,生在湖南,生得高大,面相宽厚敦实。据说是洗澡的时候,让彭和尚一众人等,见到他身上发光,便在辛卯年秋,拥戴为帝。可见皮相并非不重要,不过李兄从高邮逃出来,就把这等小人忘了,同咱们在一块,再不让你受人欺负。”
高荣珪大笑起来:“你先把自己兜住。”
李恕听得感动,抿着嘴,没有说话。
“你别小看我,我爹说了,人生来就有千百种用处,投胎做人,但凡用心去学去做,哪怕是没做好,没做成,也于心无愧,不枉在世上走一遭。”
“我不跟你扯,你这嘴,一套一套的,前天跟朱文正吃顿饭,你非要把人说哭不可。你就是得了年纪小的好处,过得几年,你看谁还让你。”高荣珪抓了一把碎石子,在铺上扔着玩,没看沈书,只是取笑。
“过几年我也用不着谁来让了。”沈书看一眼穆华林。
“要是几年我也带不出一个徒弟来,我把脑袋割下来让你当球踢。”穆华林随声应和。
“不敢不敢。”高荣珪连忙道,问李恕,“你爹娘都在,怎么出了高邮不回老家去?”
李恕眼神一闪,拿手抓脖子,撇嘴道:“没混出个样子来,无颜见江东父老。”
“那你跟着哥,在哪不是混,连刘福通那等人都能杀出一身功名,我们何不效仿?”高荣珪头一回说出自己的野心,砸石头的手停下来,看了看众人,“先有方国珍,欲为国效力,结果如何?有功无赏,索性做盗寇,反干出一番事业。我想那朱文正,也是要看看弟兄们的本事,这个把月,老爷。”
李恕不知道谁是老爷,见穆华林抬了抬头,心中暗惊。这鞑子竟不知何故在几人里做了头。
“沈书、李恕,他俩几乎不怎么会武,杀得一回,会了几招,远远还不够,得操练起来。”高荣珪摸了摸下巴,斟酌道,“你带沈书,李恕我先教,从马步开始扎肯定不行,只教格斗,不用做什么高手,多到战场里滚几回,什么都会了。我这两个兄弟,从前也是不会的,如今也都是杀人利器。”
沈书听得皱了一下眉头。
那一下很快,高荣珪却留意到,手指点着沈书和李恕:“你们两个,那些妇人之仁给我收住,对敌之时,他不死就你死,要做好事,就趁早找个没人的地方投缳跳水得了。”
纪逐鸢听得不舒服,担忧地看了一眼沈书。
沈书没说话。他心里早知道,书上写的以德服人,不过是得胜后才添上的光环。生杀多在一念之间,上次冲击那苗寨,杀人后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让沈书有些想吐。
“你只要知道那是敌人,不要把他想成是一个人,想成是猪是狗,一刀下去,要快,要狠。把你读书人那一套收起来,没有谁要听你讲道理,受感化。”
沈书把高荣珪看着。
“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杀第一个人时,我还会想,这人是不是像我一样,白天杀人,夜里喝酒,早上出门同邻居闲谈,也有渔户同他做朋友,逢年过节有人陪着闲消四时景。”高荣珪苦涩地笑了一下,将衣袍一宽,他略低头,侧过身,亮出满是刀痕的背部。
充满力量的背肌是血肉铸成,力量又回到他的身体里,近乎狰狞可怖的皮肤表面,却如实记下他刀下求生的每一天。
高荣珪系上衣袍,屈起一条腿,膝盖顶着下巴,锋利的眉宇中有一股戾气,亦正亦邪,坚毅无匹。
“等你习惯这种生活,就如同切萝卜一样,不会再多想了。”高荣珪看着沈书说。
沈书嗯了一声。
李恕只觉心中冒出一股寒气,他听过高荣珪的事,却也难料他杀人时只当是在剁菜,冷不丁便觉得这人可怕。
穆华林道:“行了,别吓唬他们。”他摸了摸沈书的头,“若是做一名谋士,便不用如此。”
“不带这么哄人玩。”高荣珪嘲讽道,“他一无功名在身,二无虚名在外,谁会聘他做幕僚?还是跟着哥几个先练就一身本事,起码能保住性命。难不成老爷你真能把他当你儿子养?你这么护着他,又给钱,于你而言是行善积德,于他而言是害了他。若是你能护得他一辈子,当我没说。”
谁都知道,穆华林不会永远带着两个少年,沈书早已经想得很明白。
“我会长大。”沈书看着穆华林说。
穆华林也看着他,深邃双目里带着沈书看不懂的情绪,他仿佛觉得穆华林在看另外一个人。甚至,沈书敏锐地感到那一瞬间,穆华林似有些许难过。
窗外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得如同日落以后,韦斌无意中向外看了一眼,突然叫道:“下雪了!”
漫天雪粉飘扬,很快齑粉变苔花,不到半个时辰,就大如鹅毛,随风飞旋,覆盖在黑瓦青石上,院中的花草皆被雪风席卷摧残,东倒西歪,奄奄一息。
恰是这样,梅花清苦的香气愈发浓烈,随风飘散。
韦斌让风吹得受不了,把窗户紧紧关上。
这时候外面一阵人声,不片刻有人敲门,门还没开,就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说话:“沈书,给你送点炭火,快开门,我可冷死了。”
纪逐鸢正要开门,把门闩又怼回插孔。
“……”沈书把纪逐鸢从门边扒拉开,打开门,门缝里映出保儿冻得通红的脸,他精神很好,双眸熠熠生辉,穿上绸面儿的夹棉长袍,腰系襕带,作儒士打扮却又头戴一顶猎户常戴的皮帽,脚踩一双毡靴,俨然与上次相见不一样了。
“给你送点衣服,还有炭,手炉我带了俩。”两个跟着保儿的小厮进来送东西,台桌与柜面都被挤得满满当当,且有两个匣子,保儿让人当面打开,是铜钱数十缗。
“钱你带回去,衣服和炭火我谢你。”沈书说。
“没多少钱,都用得上,当你借我的钱,明年还我。”保儿朝屋内众人都做了个礼,谢他们前日搭救。
那韦斌本来想刺他两句,脸色古怪地把话吞了回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朱文忠年纪小小,行事周到,送的也确是过冬急需之物,且那日沈书要是不出言,他们本没打算管这闲事。想是朱文忠见沈书与自己一般大,生出的亲近之意,高荣珪不去看他俩,反而留意到纪逐鸢不大高兴。
“你为送东西专门跑一趟,一起吃晚饭?”沈书犹豫道。
保儿高兴地摘下皮帽子,在屋里再戴着就有些热了,让小厮把火生起来,索性留下来,他没见过李恕,又见李恕年纪也不大,互相认识了一下。
沈书只说李恕是来投奔的同乡,旁的便没多说。
那保儿坐也坐不住,跟沈书无话不谈,短短两日间,父子二人境遇与前大不相同,吃的住的用的,皆是前所未有。保儿提及小时候家里也算有钱,却也没他三舅如今的派头,言谈间对他的舅母更是赞叹不已,只觉亲切得如同母亲一般。
提到母亲,保儿才停下来,眼睛略略发红。
“她们一定都在天上看着,希望咱们活得好,活得高兴。”沈书无意的一句话,众人都有些神色黯然。
快回去时,保儿说明日再来找沈书,沈书突然想起来,看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吃完饭就洗脚,裹在被子里,似乎已经睡了,旁人都没睡,定是装睡。沈书微妙地察觉到纪逐鸢不想他跟保儿接触太多,便对保儿说:“来了没出去逛过,明日上街逛逛,你别老往我这里跑,多认识些人。”沈书又道,“你舅一定不是让你成天吃喝玩乐的。”
保儿一个头两个大,扶额道:“你怎么知道?我舅让我和我爹都帮他带兵,可把我唬得不行。我哪儿会带兵啊。”
“谁一生下来就会带兵打仗?多带几次就会了,别成天就想着玩。”
“我说你……”保儿拿拳头砸了沈书一下,“你才多大,说话跟我老子似的。不跟你说了,那我明天不过来?”
“嗯。”沈书问过朱文忠住哪,暗暗记在心里,把人送到门口,挥手看他把手揣在袖子里,两个小厮随在身后步行回去,显然住得不远。快看不见人时,沈书正要回去,保儿转过身来,朝他挥手。
沈书连忙也挥手。
因为下雪,又是夜间,偌大的宅院里没有人影,倒是廊下一排房间都亮着灯。微亮光照得满地白雪滢滢,沈书许久未曾赏过雪,去年这时节在元军,他好像一直都在生病,行军极其枯燥,住宿条件差得让人只顾得上别让自己在夜里悄无声息地冻死,更遑论有闲暇能看一眼雪景。
行军时只想不要下雪不要下雨,大太阳也最好不要,平日里让人烦闷的阴天是最好。
沈书在雪地里嘎吱嘎吱走了几步,雪已积到小腿,他趿着草鞋出来,冷不防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寒冷从屁股直达内心。酸涩的感觉令沈书鼻子不舒服,摔得老半天不想动,跟那儿呆坐着。
这时一件干燥温暖的袍子披到沈书身上,他整个人被人拥在怀里,抱了起来。
“你是不怕着凉生病是吧?!”纪逐鸢气急败坏地咆哮道。
沈书耳朵都聋了,定定地看他,眼睛瞪得溜圆。反应过来,连忙捂住纪逐鸢的嘴,嘘他:“你小声些!”
“我早晚让你给气死。”纪逐鸢做着嘴型,恨恨地说,气不过地狠狠在沈书脸上咬了一口。
沈书:“……”他连忙在纪逐鸢衣服上把口水蹭掉,纪逐鸢横抱着他往回走。
“哥你放我下来。”
“让你再摔个四仰八叉狗啃屎,明天再发一场高烧,留下个毕生难忘的生辰日,旁人又要数落我没把你照顾好。”纪逐鸢不看沈书,每一步走得稳且当心。
“哪有旁人?”沈书无语了,随着纪逐鸢故意一晃,连忙抱紧他的脖子,险些尖叫出声。
“你现在有师父,有保儿,有高大哥,还有这个那个大哥的,再也不用缠着我了。”纪逐鸢黑着脸,话音未落,沈书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那一脸让雪风吹得冰冷,沈书的手也像是蛇一样缠到纪逐鸢的脖子上,还顺着后领往下贴。
纪逐鸢被冻得呼吸都要停了。
“我缠着你啊,我还不够缠你吗?”沈书哈哈大笑,喂纪逐鸢好好吃了一顿冰,逮准了纪逐鸢不敢把他扔地上,看他哥吃瘪,沈书心情大好起来,顾不上多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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