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有人来召穆华林,沈书已经被纪逐鸢按着泡完脚,浑身暖洋洋昏昏欲睡,连被子上的霉味都不计较了。
前脚穆华林出去,后脚高荣珪便朝沈书说:“朱文正不放心你师父,我们几个,想是过完年就能进军队了。先说好,你和你哥,跟咱们是一伙的。”
沈书只是听,没有答言。
高荣珪把被子披在肩上,裹着整个人像个不倒翁似的晃来晃去,与沈书闲谈:“你跟你哥呢,是分不开,这我知道。那蒙古人呢身手了得,你俩要跟着他练练,你哥还成,要是过完年便打仗,就先捡着保命的招学,我再教你些杀招,可在对敌时一击致命。你个子不高,力气怕也不如你哥,用短兵好些,改天上街去买。这都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想想好,你俩是跟着那蒙古人,还是跟着我。”
“你真这么想收我们做小弟?”沈书哭笑不得,纪逐鸢倒了水,拿着个滴水的空木盆回来,看见高荣珪坐得离沈书只有半截手臂那么远,便过来,杵在两人中间,挤了进去。
高荣珪:“……”
纪逐鸢威胁的眼光把他看着。
高荣珪只好越过他,继续跟沈书说:“咱们都是同族,一条心,是不是?都谋一口饭吃,又都能挨穷受罪,将心比心,处在一起也没啥矛盾。你师父这人,仗义疏财,有大侠之风,但跟咱不是一路人,他的钱财从何而来?他秘密多着。那天在船上,他审问那俩人,不就把我们兄弟支开了吗?也许他待你们俩是不同些,可他会给你们带来危险。”
沈书服气了。高荣珪能短时间内连跳三级,除了会杀人,洞察人心的本事竟一点也不差。
“接着说。”沈书一脸心无城府地笑了,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我们三个呢……”高荣珪转过脸去那眼神示意王巍清和韦斌,咂嘴道,“本事有一些,休说自保,杀出一身荣华富贵也是绰绰有余。且我这两个兄弟,都是好人,苦出身,老实头。”
韦斌已经睡下,高荣珪一回来便同他换了位子,现在韦斌睡得离门最近,翻身以后,背朝着众人,似乎是要睡。
王巍清在补衣服,也在听他们说话。
“老祖宗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高荣珪把声音放低,一脸神神秘秘地暗示,“你想想老刘、老孙。无辜丧命,两家子人,带一条狗,全都被杀了。纪逐鸢,你能时时刻刻把你弟看着?沈书,你才多大?你父母都死了,你不想为他们报仇?”
“我父母是病死的。”沈书道。
“若不是这世道,你父亲真就会病?你父母真就会死?你们哥俩用得着背井离乡?便是父母亡故,你俩在老家相互扶持着,就那么过不下去吗?”
那天夜里被人闯进家门,通街的火光,在沈书的心里短促闪现。沈书呼吸略为一窒,朝高荣珪说:“高大哥,咱们几个现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吗?”
“有什么好?”韦斌突然坐起身,瞥了一眼门,转向沈书,腮帮绷得僵硬,有些气急败坏,“不是这鞑子给你俩灌什么迷魂汤了?要不是他,今天咱们就去军营了,用得着在这里瞎磨叽?搞不好因为他同咱们一块,朱文正过几天把咱们几个当奸细一起宰了。”
“老韦,不会。”高荣珪道,“只要今晚无事,以穆兄的本事,朱文正定会留下他。”高荣珪转向沈书和纪逐鸢,目光从纪逐鸢脸上挪到沈书的脸上,“沈书,你好好想想,我是不急,那些黑衣人找到这儿来也需要时间。不过,他们要杀的是穆华林,不是你俩,但认了这师徒名分,我知道你,胸怀大义。”
“哈。”韦斌笑了一声,气得没说出话来。
高荣珪道:“你是还没长大,少年人总是一腔正气,爱管闲事。”
沈书要驳他,高荣珪还在说:“可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譬如说有两名高手同时动手,你只能护住一个,你是扑你师父呢,还是扑你哥?”
沈书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高荣珪说的不是漫无边际的设想,确有发生的可能。
高荣珪看沈书的模样,知道他听进去了,身体才向前倾,被纪逐鸢一把推回去,高荣珪也不与他计较,继续说:“他的身世不简单吧?”
沈书警惕起来,道:“就是个元兵,普通士兵。”
高荣珪笑笑。
“有完没完?”纪逐鸢不满地对高荣珪说,“别拉帮结伙套近乎,师父也想让你们别跟着,等进了军队,各杀各的,我们不跟你,你也别跟着我们。”
“你一当哥的,成天跟在你弟弟屁股后头打转,丢不丢人?”高荣珪戏谑道。
纪逐鸢脸一红,知道高荣珪的嘴欠,大晚上不想同他动手,皱着眉头说:“他有脑子,我跟着他,我就有脑子。人贵有自知的道理你不懂?”
高荣珪眉一扬,罕见地没有反驳,只是笑着同沈书说:“你好好想想,不急,仔细地想,带你哥那份儿脑子想。”
“你明天把胡子刮了。”沈书突然说。
高荣珪一愣,他的胡子已经又长又硬,瞧着甚是邋遢,就像有四五十岁年纪。
“只要你俩跟着我干,哥儿几个好好做一番大事出来,我天天收拾利索,绝不给你们哥俩丢人。”高荣珪调戏完沈书,跟纪逐鸢说,“那个保儿跟你弟年纪差不多,像是很喜欢你弟,明天也许还要来找,你就别成天黑个脸门神似的跟着你弟,人家是来给你弟送东西,又不是来找茬。”
“我看你现在就是在找茬。”纪逐鸢正要动手,沈书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哥,我背上突然好痒,你帮我抓一下。”
沈书侧过身去,纪逐鸢冰凉的手伸进来,沈书不禁吸了口气。
纪逐鸢在身后问:“冷?”
“不冷。”沈书说。
纪逐鸢把手放在嘴边呵了会儿气,反复搓手在,用手贴着自己的大腿皮肤试了试,觉得不凉了,人也倒下来,把沈书的被子和自己的被子叠在一起,手伸过去帮沈书挠背。
沈书背上的皮肤极为光滑,摸着温热,就是瘦,脊骨一块一块在手里摸来分明。
沈书舒服得哼哼了两声,让纪逐鸢用点力。
“左边……对,哥你用点劲。”沈书闭着眼,感到纪逐鸢的指甲在他背上刮擦,却又太温和,总是用指腹摩擦他的背。沈书吩咐了好几次,纪逐鸢才用了点劲,沈书不住哼哼,“下面再抠一下。”
把手反转过来,纪逐鸢给沈书挠个痒,满头都是汗。
室内微弱的灯光从随纪逐鸢手势一张一合的被子投进去,纪逐鸢只看了一眼,满脸通红地挪开视线,不耐烦地问:“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本来沈书是想让纪逐鸢和高荣珪别说下去,不想挠痒痒真的太舒服了,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还得找机会让纪逐鸢多帮他挠几次。沈书心说,真的太舒服了!
平日都是抱着睡,大概挠痒挠得纪逐鸢很不耐烦,他把自己被子卷回去,背对沈书睡了。
沈书已经不冷了,刚刚太舒服,睡意袭来,闭着眼睛想事情。高荣珪说的道理很简单,沈书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应该已经猜到穆华林同木华黎有点联系,不过高荣珪不像要刨根问底,他只是感到危险,也不想管闲事。
几人从高邮出来,是殊途同归,高荣珪是因为高邮阵营内部有人诬陷他,沈书和纪逐鸢是敌人想引出穆华林的一个饵,穆华林本可以不管他们俩。这是恩情,沈书打心底里不愿意因为穆华林的敌人可怕就跟高荣珪他们几个一起干。大家都是草根,势单力薄,不像是朱文正、朱文忠这等,说来投军,实则是投亲,就算入营后他们不做大官掌大权,冲着这是“谁谁谁的儿”,他们说话行事也会更有分量。
显然,高荣珪是有野心的人,他求的不是一口饭,而是要带着几个人,干到十几个人,几百个人,甚至于几千人数万人。这人就像一把暗藏杀机的刀,刀鞘通体乌黑朴实无华,裹藏的却是锋利无匹的利刃。
他看问题总是一针见血,深知趋利避害,凭着他一个人要从高邮逃生很容易打草惊蛇,他也分身乏术,加上没钱,要买通船夫卖命是不可能的。于是他用手上的牙牌去营救自己和纪逐鸢,那必然是穆华林决意要带他们两个一起走,穆华林才是那个凭一己之力也能逃出高邮的人。
为了自己兄弟二人,穆华林做了一件本不必做的事情。沈书知道,这对穆华林只是举手之劳,就像李伯举起斧头想要他的命,穆华林一样做了这种选择。
沈书在被子里动了动,感到纪逐鸢从身后伸过手臂来抱着他睡,虽然隔着被子,被他哥抱着也很暖和。
油灯静静燃烧,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在朱文正府上的第一晚,沈书睡得格外沉,不知道穆华林什么时辰回来的。
翌日一早,见穆华林好端端在屋子里坐着。
沈书醒来,早饭已摆到台桌上,他在铺上茫然了片刻,连忙下去洗漱收拾,高荣珪与纪逐鸢满头大汗从院子里进来,纪逐鸢打来水擦身,先给沈书擦了脸,自去放铜盆的木架前,把脸、脖、胸膛的大汗一并擦了一遍,才觉爽利起来。
不知道穆华林昨夜被叫去说了什么,但从早饭的供应来看,结果应当不错。连早饭的粥里也有撕成细丝的鸡肉,伙食太好,沈书一番狼吞虎咽,另外吃了三个金黄清香的窝头,吃得通体舒畅,手脚都暖和起来。
一整日都无人来找,韦斌一大早上街去,沈书惦记着朱文忠搞不好今日要来找,便没出去。
这时节是农闲,往年在家中,也已沐休,正是乱读闲书的好时候。沈书想起父亲曾说,人生至乐,无非是雪夜读禁|书。腊月间烧个火盆,家中有钱便在火上煨一盅东坡肉,待得肉香满室,一本书也就信手翻完了。
逢上日子难过,便把芋头埋在不曾冷透的炭灰里,顺手还能帮忙母亲烤干些衣服。父子两个,鬼话连篇,印象中父亲除读经读史,更酷爱古时志怪,沈书几岁时便常被他抱在膝头拿青面獠牙长毛怪吓唬。
十岁以后,沈书的父亲便抱不动他了。
不到傍晚,韦斌便回来了,说街上没什么好买的,一大半铺子都没开门,且是阴天,腊八将至,本来以为会有人晾晒杂豆五谷,也没见着,像是真没什么粮了。他去军营外看了看,待足了两个时辰,站到腿发僵,也没见人操演。
“看来真要等年后。”高荣珪安抚韦斌几句,让他别急。韦斌只不说话,仿佛藏着心事。
初六下午,有人找来,沈书于铺上坐着,背靠纪逐鸢,对着不大明亮的光在看找管事弄来的一本兵书。书页破旧,缺失了不少,还是沈书读过的,实在是无事可做,百无聊赖,不读书只有抠脚,不如还是读书。
听到有人找来,沈书第一反应是,高邮来追兵了。
再一听小厮说是高邮来的,沈书还没说话,韦斌便说这里没他要找的人,让那小厮把人打发了去。
“叫什么名字你去问问。”一转念,沈书又不怕了,他才不信这年头礼崩乐坏兵荒马乱,处处有人当头称王,朝纲法纪早已不振,周军总不可能为一桩人命案子派人到郭子兴的地盘上来拿人。高邮城里他认识的也没有几个,谁会一路打听他追到这里来?
小厮再回来,带给沈书一把短刀。
只见是皮质嵌铜的刀鞘,白玉握把上有一丝暗红色。沈书当即跳下地去穿上鞋,让小厮带他去见人。
纪逐鸢拦了一下。
“是李恕。”沈书眼睛发红。
纪逐鸢见他是真着急,跟在沈书后面,小厮带路,沈书飞快跑到花厅上。
一身酸臭、风尘仆仆的李恕正用一只手提着衣襟,向领中去闻,他一条腿屈起踩在胡椅上,鼻子动了动,惊天动地的一个喷嚏里,听见沈书的声音。
“李恕!”沈书冲过来,险些抱上去,被纪逐鸢提着后领拽了回来。
沈书控制住情绪,仔细端详李恕的脸,眼睛通红地看了他片刻。
李恕被沈书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拿手抹了一下脸。
沈书一下就笑了,李恕的手比脸脏,这下真是大花猫,额头和脸颊全是泥灰,黑一块,红一块,说不出的狼狈不堪,可他看着沈书好端端站着,又看纪逐鸢像是伤已经都好了,来回看几眼,鼻子变得通红,眼底泛起波光。
“都没事,没事就好。”李恕嗓音沙哑地说,用力拍了一下沈书的肩。
冷不防沈书扑上去,这回纪逐鸢没能反应过来,他弟已跟脏得不行的李恕抱在了一起。还好就抱了一下,沈书知道纪逐鸢不想他抱李恕是因为李恕这一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爬滚打出来,不想让他也弄脏衣服。
可沈书高兴,恨不得把李恕按在地上揍一顿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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