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济总录里有个方子,就不知道行不行。”沈书想了想,去默了个方子,出外找个小厮去抓,但他忍不住担忧,“这两样药不知道方不方便弄,天南星和龙脑冰片,你去药铺问问。若不成,就还是找斜对门那家傅大夫,跟他说病人还没醒来,牙关不开,问他有什么法子能让病人开口喝药。”
纪逐鸢当时也没想到那里去,药都煎好了,兄弟俩才面面相觑。纪逐鸢的眼光着落在沈书身上,朝他说:“你去洗个澡,把这身衣服换了,穿着不舒服吧?”
衣袍上血迹早已经干涸,沈书都有点不想动了,瘫在胡椅上不下来。
纪逐鸢道:“我去烧洗澡水,等会来叫你。”
纪逐鸢出去后,沈书把头靠在胡椅上,打了个盹,他头猛然一点,人已醒来,心中还残存着一股难言的心惊肉跳,也不记得方才短短瞬息的梦境里看见了什么。
沈书的精神太紧绷了,他看过康里布达的伤口之后,那画面便久久印刻在他的脑中无法抹去。
上半身的刀伤也就算了,好几处不致命的刀伤都在大腿上,少也有五六处,是用薄刀片鱼脍的手法,活生生从康里布达身上片下拇指盖那样大的皮肉来。沈书不敢细想康里布达到底经历了什么,稍一动念,便有些毛骨悚然。
不片刻,纪逐鸢来换沈书去洗澡,高荣珪他们吃饭回来,纪逐鸢朝穆华林说朱文正来过,半夜要把康里布达移到别处去。
本来纪逐鸢还想说滁州城里驱赶色目人的事,看了一眼韦斌,他想了想,没说。
穆华林表示知道,让众人把自己的东西先收拾好,别落下什么。
康里布达奶白色的皮肤因为发烧红得如同熟透的果子,嘴唇干裂。高荣珪端水过去,一脚搁在榻沿上,挨着康里布达的头,拿了把勺取水沾湿康里布达的嘴唇。
“沈书呢?”高荣珪问。
“洗澡去了。”纪逐鸢答道。
“你去把饭吃了。”穆华林说,“这里我看着。”
纪逐鸢看了一眼其他人,都在收东西,心想穆华林坐镇在这,谁也不敢朝康里布达动手。既然是沈书决定要救活的人,纪逐鸢也希望康里布达最好能活。
“我刚才也没吃多少,饭堂都收了,再要吃饭得去厨房,我也再去吃两口。”李恕笑着过来搭纪逐鸢的肩膀,同他一块出去。
前脚出门,李恕脸上的笑顿时垮下来。
纪逐鸢也把他的手从肩上拿开。
二人沉默地走出院子,估摸着那边不可能听见,李恕方才侧过头脸看纪逐鸢。廊庑下随风摆荡的灯洒出微弱颤抖的光,李恕一脖子都是汗,鼻翼翕张,表情紧张,再憋不住地说了出来:“沈书给你看我交给他的东西没有?”
纪逐鸢看了李恕一眼,继续往前走。
“那就是让你看过了,他什么都要给你看。这你们一大帮子人,要找机会跟你们俩单独说上一句话,只有等如厕,谁想到一下午你们俩也没去方便,真急死我了。”李恕道,“那个色目人的背上刺的狼头,同那枚银币上的图样一模一样,我确认过了,吓得我。还好没人注意我,当时要有人看我一眼,怕就露馅了。这四个人,到底可信不可信?”
纪逐鸢:“这我怎么知道,大家一路行事,可信不可信我要钻到别人心窍里才知道。”
纪逐鸢停下脚步,李恕险些撞在他背上,连忙后退。纪逐鸢比他还高,这么被直突突看着,李恕说话有些抖:“怎、怎么?”
“高荣珪那伙人,你少跟他们说色目人的事。”纪逐鸢说。
“为什么?你们现在不是一起行动?”李恕醒过味来,纪逐鸢就是看着凶,说话其实不凶。
纪逐鸢抬头看了一眼来路,让李恕跟着他走,边走边说。
“行动是一块,高荣珪帮穆……”纪逐鸢像咬到舌头了一样,卡了一下,不大自在地接着说,“我跟沈书拜那个穆华林做师父,我是跟着沈书拜的。”
“我知道,知道。然后呢?”
“当时高荣珪身上有监牢的牙牌,师父要带我们走,高荣珪自己也很警觉,他发现事态不对,立刻找到师父,同他谈条件,他救我们,让我师父去弄船来,互相帮忙这么一起离开高邮。”纪逐鸢道,“高荣珪身边那两个是他做千夫长时的手下,他们三个一伙,但是那个韦斌,像是有些后悔离开高邮城。”
“嗯,另外一个好像是叫王巍清?”李恕问。
“对,王巍清是个好人。韦斌脾气暴躁,而且,我看见他私下里给这里的管事塞过钱,就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高荣珪的意思。但高荣珪一直想让我和沈书跟着他,不要再和蒙古人搅合在一起。”
“就是。”不自觉接口下去的李恕被纪逐鸢盯了一眼,一拍后脑勺,“哎,这咱们毕竟不好掺和到那些外族的事情里,我爹说了,那些鞑子都是洪水猛兽,闯到你家里来,不得不招待,毕竟现在反了,就不用再迁就他们。咱们都是投过张士诚的人,将来无论到谁的手底下混饭吃,横竖是没法再做良民。沈书对那蒙古人太客气,我感觉那个蒙古人秘密也多,恐也没有全告诉你们。你们也是半路才认识,何必掏心掏肺的。各走各的路,也是好事。”
纪逐鸢先一步走进厨房,里头伙夫在收拾,见还有人来吃饭,便拿个盘子,盛了一个肉菜,炒青菜一小撮,豆皮丝一小撮,饭倒是拿海碗盛的。
李恕摆手说不用。
伙夫收拾完灶台便出去了,叫他们离开的时候把门带好。
“我记得这里有酒来着,你喝吗?”李恕在木柜下面摸。
“不要,你坐。”
等李恕在对面落座,纪逐鸢吃到嘴里的菜还温热着,就是不怎么好吃,没盐没味的,只能勉强下咽。
“这城里有宵禁没有?”纪逐鸢问李恕。
李恕跟他大眼瞪小眼,这他也不知道。
算了等会再找人问。纪逐鸢一面吃,一面对李恕说穆华林救过沈书两次,沈书心肠软,且佩服穆华林的本事。
“沈书爹妈都没了,一年多以前,他那时候还不到十三岁,大概觉得穆华林对他很照顾,把他当爹了。”谈及沈书,纪逐鸢表情柔和不少。
“他这人……”李恕摇头,“还是太小了。”
“他特别聪明。”纪逐鸢自顾自道,“三岁就能背千家诗,考试要念的也罢,他还看了不少杂书,那什么……圣济总录什么的,里面的方子他也记下来不少。我是五言七律都难得背全,沈书却可以完整诵出白乐天的长恨歌,他很厉害。”
李恕不以为然,不过怕照实说挨揍,便忍住了,只嗯一声作罢。
“所以今天来那个人,也是外族,是不是认识穆华林?”
“他是杀手。”
咚的一声李恕坐的凳子随他跳起来而翻倒在地,李恕眼睛瞪得老大,把纪逐鸢看着,纪逐鸢一筷子青菜喂在嘴,嘴上都是油,半截儿绿菜叶还在嘴外面。看李恕时,面无表情把菜吸溜进嘴,腮帮缓慢地动。
李恕使劲咽了咽口水,坐回去,纪逐鸢埋头扒一大口饭,咽下去以后接着说:“我们离开高邮便遇有人来杀穆华林,穆华林也不是吃素的,半路发现,便让我和高荣珪下水,把跟着我们的船凿沉。当时船夫和另外一个杀手跑得太快,我们只抓住了两个不会水的蒙古人。今日这个康里布达,是这三个杀手当中的一个,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们已经交过手。”
“他很菜吗?”
纪逐鸢抬眼看李恕:“穆华林和高荣珪两个人都没追上。”
李恕:“……”
“所以能把他伤成这样的人,一定更危险。”
“我明日出城回高邮还来得及吗?”
纪逐鸢忍俊不禁,这一笑氛围便缓和下来。
“那枚银币怎么回事?”纪逐鸢问。
于是李恕告诉纪逐鸢舒原是怎么拿到银币,为什么他会从高邮城出来,就是因为舒原拜托他把这枚银币带过来。
“他认为这枚银币跟杀害老刘、老孙的凶手有关系,很可能是凶手落在现场没留意的,当时钱贺也被杀,他也得人唤一声将军,比老刘的案子重要多了,旁人都没顾得上,舒原独自去老刘老孙家中看过,捡到的。主要是上面的文字,他也不认识。也许那个蒙古人认识。但就直接告诉他吗?能相信他吗?”
纪逐鸢沉吟片刻,郑重其事地对李恕吩咐:“你就告诉沈书,你在街头碰到舒原,他见你被揍得太惨,是以让你跑出来免得继续遭人欺侮。银币是舒原在老刘家发现的,他让你顺便带给沈书。”顿了顿,纪逐鸢接着说,“你也不知道这银币怎么回事,但发现康里布达背上的刺青跟这个银币的图腾很像。再多跟他说说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建议他不要沾惹这些是非。”
“行吧。”李恕听出来,纪逐鸢不想让沈书过于依赖穆华林,“纪兄打算自己调查这事?”
“再看。”纪逐鸢已吃得差不多,也是机缘巧合让李恕先到了自己面前,不然沈书可能就去找穆华林了。
“其实我觉得,我们这些人,甭管有钱没钱,谁比谁吃得饱一点,穿得暖一些,也不过如此,都生活在最底层,谁都可以来踩一脚。”李恕感慨道,“我参军就是因为我爹塞钱没塞进去,当时我娘哭得差点上不来气,那征兵官也就一个八品,抽了我爹一耳光,老头子便有一只耳朵听不见了。我走的时候也没看好。”李恕话声哽咽住,鼻子通红,半晌以一只手背抵住鼻子,拿手用力捏了捏,缓过劲来才重振精神,继续说下去,“都不提了,总之我是觉得,保住性命就最要紧。那色目人会招惹不少麻烦,高荣珪摸爬滚打多少年,他再清楚不过。纪兄,我是个胆小的人,我还要回去见我爹妈。”
“挺好。”纪逐鸢说出一句。他和沈书的父母都已化作星辰,在这个世间,再想得到一份毫无杂念的关爱,哪怕是再让他爹拿藤条抽一顿,也不可得了。
“真要有什么危险,我可能不能……”
“我知道。”纪逐鸢让李恕不用说了,“你能力有限,跟着高荣珪好好学几手,保命他最会。”
李恕提上来的一口气长吁出来,他复拿手捏了一下鼻子:“我还以为你要骂我。”
“人各有志,谁都不容易,只要你没有害我们的心,都无所谓。”纪逐鸢看得很开。
李恕嘻嘻哈哈地说:“那当然不能够有,不然我也不来找你们,这一路也不算太顺。我是真喜欢你弟那样的人,他跟我不一样,我也想念书来着,脑子不好使。打架,我自己知道,冲着我爹有钱,从前街头巷尾一块玩大的那些弟兄,都是虚情假意让我摔几下,我出来参军,一个来送我的也没有。但我也有朋友说过,觉得我需要人一起吃酒斗狗才会找他们。所以我很珍惜沈书这个朋友,你们突然被抓,我也想帮忙,还好是有舒原。”说到舒原,李恕脸孔红了一下,“他也是个读书人,哎,哥。”
纪逐鸢眉毛一动。
李恕把脸凑近到纪逐鸢的跟前,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比划:“怎么读书人跟咱就是不一样呢,舒原那一举一动,真的文质彬彬,他走路坐下的姿势,就是跟我不一样,身上有一股,有一股……”李恕眉头舒展开来,认真跟纪逐鸢探讨,“有一股气,我说不好,就是那种懂很多,满腹经纶的感觉,他也没跟我面前背过诗,一听他说话我便觉得很舒服。”
纪逐鸢神色不自然起来。
“咱们往后还得回高邮吧?”
“我不知道。”纪逐鸢把碗盘收去洗了,捞起袍襟擦手,想到什么,嘴角噙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说的也是实话,“东南五州,最有可能落在张九四手里,若是郭子兴不落人后,只要咱们还在郭家混饭吃,张九四把水运扼住,谁能忍得下咽喉让别人锁着,你能忍?”
李恕老实摇头。
纪逐鸢已经往外走,撂下一句:“郭公同张九四这一战,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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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取来方子所用的药,沈书正要动手,高荣珪说他来,沈书看了他一眼,由得他去弄,自己在旁边指挥:“你先把手洗净擦干,用手指沾药粉,分开他的嘴唇,把药粉在他牙上擦,等他张开嘴,便可以喂药了。”
结果康里布达的嘴是张开了,吞咽却也仍很困难,只能一勺一勺慢慢地往里喂,刚开始喂时,高荣珪袍子上全都沾上了臭味熏人的药汤。高荣珪脸上没表情,喂得越来越有耐心,沈书总觉得他看康里布达的眼神哪里不大对,又说不上来。
沈书顾不得想这个,他是真累得不行,便在旁边找地方睡觉。
纪逐鸢把沈书的衣物也叠好收拾起来,只等夜深来人时,各自便把包袱背在身上,直接便走。沈书没吃晚饭,纪逐鸢揣着铜钱,想去街上看看都收摊了没有,还没出门呢,外头便有一小厮送东西来。
是跟着保儿的,带来一只食盒,满满撺了四层,都是各色的果子和点心,还有做得十分精巧的四个一碟兔馒头,白胖圆滚,用豆沙点缀成眼睛,小小的耳朵竖在脑后,活脱脱便是蹦蹦跳跳的兔子。
沈书刚好属兔,足见保儿花了心思。
“还有几本书,少爷说不知道沈公子喜欢读什么,便选了酉阳杂俎和博异志,给沈公子翻翻玩,打发时间。”
纪逐鸢怼人的话都在嘴边了,转头看见沈书睡得很香,说话也吵不醒他,眼神一软,沈书晚饭没吃,正好有人送来。
“你放这就行,等他醒了我给他。”纪逐鸢尽量心平气和地说。
小厮走了。
“这就给人惦上了。”高荣珪把药碗放在桌上,手指按在包书的桑皮纸上,瞥了一眼,出去洗碗。
纪逐鸢爬到铺上去,到沈书旁边靠墙坐下。
沈书仿佛天然就有这种自觉,人未曾醒,脑袋却往纪逐鸢的身上拱,鼻子还真像个兔子一吸一吸的,看得纪逐鸢脸上展开温柔的笑意。他一只耳朵红透地把沈书往怀里轻带了一下,沈书便抱住他的腰,香甜地睡去。
无忧无虑的脸,仿佛他从未经历过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也不曾挨饿受冻,缠绵病榻。纪逐鸢静静看了他一会,小心翼翼地握住沈书的一只手,短暂地打了一个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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