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响过三声,李恕兀自睡得香甜,被猛烈的拍门声叫醒。他迷迷糊糊地瞥了一眼窗户纸,确定天还没亮,寻思着自己是做梦,于是把被子往头顶一拉,裹成一个卷,翻身继续呼呼大睡。
“砰”的一声。
李恕猛然坐起,泡肿的两只眼睛把门口手持木棍的纪逐鸢看着,李恕慌张无措的视线从纪逐鸢阴沉的脸色,顺便分神看了一眼还黑魆魆的天。李恕默默把被子从腰往上拉,最后护在了透心凉的胸口。
纪逐鸢躬身把烧火棍立在门边,边拍手上的灰,边走进屋来。在桌边将坐未坐之际,突然一回神,终于没有坐下去。
“快起来。”纪逐鸢揭开茶壶盖,里头空空如也,便用小指头勾着茶壶,去厨房烧热水。
李恕松了一口气,倒上床,刚闭上眼不到片刻,心脏倏然一跳,赶紧连滚带爬地起来,换衣服洗脸。
热茶泡了回来,李恕才洗过冷水脸,彻底清醒过来,战战兢兢地不敢喝茶,在茶水雪白的气柱里小心瞥了一眼纪逐鸢。
“纪兄,这天儿太早了,朱文忠他,肯定还没起床,等天亮以后我再去找他,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你管保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
纪逐鸢道:“我打算去平金坊附近搜寻一下,挨家客店找找。”
“啊?”李恕歪着头,眉头轻轻一皱,“你不放心沈书啊?也是,他是够不让人省心的。”
纪逐鸢冷冷看了李恕一眼。
“沈书还是懂事,是我不懂事。”李恕忙道,“真不是我想瞒着你,你不是身上有伤吗?不是我说,纪兄你就,老是不领情。”
纪逐鸢疑惑地紧锁起眉头。
李恕一看有戏,愈发喋喋不休起来:“你担心沈书惹上事,不让他查,但沈书也不是怕事的人啊,何况,舒原叫我来也正是因为怕你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什么人给盯上了,叫我给你们提醒来的。要解除危险,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敌人先揪出来。”李恕小指头弹飞一粒茶叶渣,继而拇指按上去,狠狠碾压,“防患于未然,才能睡个踏实觉。”
“这跟沈书有什么关系?”纪逐鸢本是没耐心听李恕说话,但事关沈书,纪逐鸢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继续听下去。
“将心比心,你怕沈书遇上麻烦,沈书不也怕你遇上麻烦吗?何况……”李恕朝纪逐鸢的腰刻意看了一眼,讨好地笑道,“你这一受伤,他就更担心,你越是为他扛得多,他越是内疚,越想趁你现在养伤的机会,把隐患先切除。你受伤这阵子,沈书连个笑脸都吝于给了。”
“没有啊。”纪逐鸢回想起来,沈书在自己面前没什么不一样,还是嘻嘻哈哈,有时候还会说点白天出去有意思的笑话,比平日里更加活泼讨喜。自然在纪逐鸢心中,沈书时时刻刻都是讨喜的,便是坐着不动也好似粉雕玉琢的一个雪娃娃。
纪逐鸢的神色缓和下来。
“他在你面前当然欢欢喜喜,其实背地里头发都愁得掉了好多。”李恕毫无遮拦地说,“而且他人聪明,细心。虽然你们俩都是穆华林的徒弟,穆华林还是喜欢小徒弟多一些,凡沈书去求,穆华林都无有不允。咱们人为什么跟猪啊牛啊马啊不一样?”
“你说为什么?”纪逐鸢喝了口茶。
“凡是可用的东西,人都能把它们利用起来。比如说马能冲能撞,牛能耕地,猪肉能养活大家。”
“我师父是马啊,还是牛啊,还是猪?”纪逐鸢道。
“……”李恕闭嘴片刻,还是憋不住想说话,“虽然不一样,但是现在我们一伙人,都在一起,就是要互帮互助。”
纪逐鸢点头:“嗯,互相利用。”
李恕:“……”
逗这小子挺好玩。纪逐鸢怕沈书在外面遇见什么事,只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时辰,心情也不好。跟李恕说了会话,压在心里的石头稍微挪开了一点。纪逐鸢也知道,有穆华林在,应该不能出什么事情。但沈书回来,自己是应该表现出生气,还是理解呢?
“就是你真的生气,揍他一顿,沈书也不会跟你真的生气。”李恕犹豫道,“长兄如父,沈书对你是又敬又爱又怕。可是纪兄,你对沈书,真是对亲兄弟吗?”
纪逐鸢低垂着眼,没有回答。
“冒昧请教,纪兄你多大年纪了?”
就在李恕认为纪逐鸢不会理会他时,纪逐鸢抬头,面无表情地说:“十九。”
“虚岁?”
纪逐鸢摇头。
李恕心里有数了,那就是纪逐鸢今年满的十九。
“恭喜你,明年也就及冠了。”李恕略一拱手,话锋一转,道,“沈书才十五,十三岁便没了爹娘,一路跟着你,受你照顾,在他心里,你就是他最重要的亲人。若是……”李恕一咬牙,硬着头皮说,“若是纪兄你有心,便早些把话说开,若是无心,就该给他找个嫂子。他也快要十六了,若是高堂且在,承平时候,就该给他相看姑娘了。”就在这时,纪逐鸢突然直盯过来,那目光难以形容,令李恕心底里本能地害怕起来,连忙住了嘴。
纪逐鸢自己看不见,他面上是挂着怎样一副阎王脸色。李恕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心中也如同被浪花冲刷了一遍又一遍,落下不少沙子。
他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纪逐鸢暗想,如果李恕能看出来,那沈书自己又怎么想,他是不是已经看出端倪来?还是这番话本来就是沈书叫李恕来跟他说的?
“横竖说到这里了,我是真把沈书当兄弟,我且比他年长些许,昨晚你说的那些,我也好好想过了。我这个人,是胆子小一些,但我心是好的,我说什么都诚心诚意,纪兄说我胆子小,我就是胆子麻雀那么点儿大,也还是从高邮只身一人,来寻你们了。我年纪也不大,将来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我有一说一。沈书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不为他在朱文忠跟前还想着替我谋个差事,就为咱们在苗寨那次同生共死,我就发了愿,沈书就是我李恕过命的好兄弟。纪兄你是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哥哥了,你把不把我当弟弟不要紧,但在我心里,我把你当成我的兄长。”
纪逐鸢有些动容,李恕一番话说得眉飞色舞,真诚恳切。纪逐鸢凝神看了他一会,嗓音低沉地说:“我只有一个兄弟。”
李恕讪讪一笑:“我知道。”
“只要沈书认你是好兄弟,我自然会照顾你。”纪逐鸢又道,“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对沈书,和沈书对我不一样?”
李恕解释道:“打个比方,就眼前这件事,如果你将自己视作沈书的兄长,就会对他的朋友横挑鼻子竖挑眼,想要‘管’住他,为他选择朋友,甚至以后为他选择媳妇。而你不是这样,你只是觉得,沈书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沈书的责任就是你的责任。做长辈,都是让小辈少走弯路,甚至不惜拿起棍棒揍到儿子、弟弟听话为止。因为雏燕终需离巢,长辈只能引领他,教会他一些事情,却无法永远和他在一起。自然,也不可能将幼者的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
听到雏燕终需离巢,纪逐鸢心中滋生出别样的感觉来。
他确实从未想过,沈书要彻底地离开他,哪怕近在眼前的短暂离别,也不过是为了等沈书再长大一些,两人各自都能独当一面,能争取到更大的机会,让沈书回到他的身边来。
或许李恕这是旁观者清。他的话未必尽然,却让纪逐鸢留意到了自己从未留意过的细节。
李恕往纪逐鸢的空茶杯里注入热茶,纪逐鸢随手便端起来喝了。
“不过纪兄,你也不要嫌我多话,昨晚我跟沈书在胡人巷外面等穆华林他们出来,我跟他提了一嘴魏晋时,盛行男风……”
纪逐鸢的目光扫过来,他的手指不觉颤抖起来,但紧紧将茶杯定在桌上,李恕是看不见的。
“他怎么说?”纪逐鸢状若不经意地问。
李恕心虚地瞥了一眼纪逐鸢:“他跟见了鬼似的,那个表情,有四个字能形容,五雷轰顶。”
纪逐鸢:“……”
“纪、纪、纪兄……”无法回避的冰冷气氛让李恕说话直哆嗦。
“李恕。”纪逐鸢正色抬眼看对方,“你的话,真的很多。”纪逐鸢松开茶杯,起身叫李恕带上兵器,往门口走去。
“哎……纪兄,我说这么多,你怎么还是要去找啊?”李恕彻底服气了,不敢跟纪逐鸢对着干,只得带上趁手的一把剑,跟上纪逐鸢,边走边嚷嚷,“早饭还没吃呢!饿肚子干活,这怎么干啊?”
有人敲门。
纪逐鸢眉头一皱,便是他硬是挺直背脊,挨了打的地方走路总是疼的,姿势显得僵硬。
但这一刻,纪逐鸢忘了疼,他快步走到门上去,站定在门后,猛吸一口气,抽出门闩。
“怎么是你?”纪逐鸢暴躁地看着面前的朱文忠,朱文忠还带着六个随从,乌泱泱地从门里挤了进来。
“大清早你来做什么?”方才那股劲泄了,纪逐鸢从腰到大腿那一截都在痛,看到朱文忠就想起他表哥,继而想起趴在凳子上挨这一顿打时的每一棍子带来的酸爽感觉,上去便想抓住朱文忠的后领子把人团一团滚出去。
斜刺里一个随行的少年郎架住纪逐鸢的一条胳膊,纪逐鸢手上用力,少年郎手腕被捏得疼,叫唤一声。
“哥……”
纪逐鸢收回紧追着朱文忠的视线,低头尚未作出反应,突然被那少年扑在怀里,暖烘烘的脑袋贴在纪逐鸢的肩窝里磨蹭,头发反复擦过纪逐鸢的脸。
朱文忠呵呵呵地笑。
天亮了,屋檐上雪水往下滴,七彩汇成的一缕金光于圆润的水珠里流转万端,吧嗒一声,汇入檐下的沟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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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这一早上,朱文忠被沈书从睡梦中摇醒过来,他简直不明白为什么天还没亮,沈书就来他家了,伸手便要摸沈书的脸,调侃一句:“好弟弟这么想哥哥,都想到哥哥梦里来了。”
沈书使出在家常用那一招,把个在寒风里冻了一整夜的茶杯往朱文忠的脖子里贴。
当即朱文忠便醒了。
“狠还是沈书狠。”朱文忠一边吃饼,一边喝粥,哭笑不得,神色中带着纵容的无奈。
“他平时就这么叫我起床。”李恕站在旁边鼓着腮帮往碗里吹气。
“师父没回来?”纪逐鸢把吹凉的粥推到沈书面前,用筷子把饼撕成小块,按在粥碗里泡。
“他有事。”沈书道,“哥你吃你的,我都吃好多了。”沈书心有余悸地不断去盯纪逐鸢娇弱的“臀部”,虽然周戌五贴心地用软褥子在凳子上厚厚铺了好几层,沈书还是怀疑他哥在强忍着痛苦。
“看什么?”纪逐鸢皱眉道,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疼吗?”沈书小声问。
“吃饭,早就不疼了。”
纪逐鸢的语气听上去不善,沈书寻思着肯定是因为自己夜不归宿,打算等朱文忠走了之后,他再单独去纪逐鸢房间找他,跟他哥坦白从宽,顺便查看一下纪逐鸢的伤。
高荣珪和王巍清也进来了,见到朱文忠,没问什么,两个人都一脸没睡醒,各自拿碗吃饭。
倒是吃完以后,沈书去茅房,回来路上碰到高荣珪,问了他一句穆华林怎么没回来。沈书早上回来就看见李恕在院子里,心下已经明白,这两个人是昨天晚上就回来了的。
“真的是有事。你们昨晚就回来了?平金坊没有派人过来找康里布达?”
高荣珪站在院子里树下,树枝上叶子早已全部落光,积压在枝条上的雪正在融化。
沈书示意高荣珪过来,两人挪到廊庑下去说。
“来了,康里布达出去了一会,又走了。没有搜查。”高荣珪不跟沈书拐弯抹角,“你师父成日里神神秘秘,要是会给我们带来危险,你须得提前告知。昨晚这事情办得不妥当,沈书,行走江湖之人,讲义气,有原则是最要紧的。你可以不把我们当兄弟掏心掏肺,但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孩子,必然也不希望将无辜之人卷进来,对不对?”
沈书脸上泛起微红,突然想起一个事情,奇怪地问高荣珪:“可是这次不是我师父惹的祸,是康里布达惹的祸啊。”
高荣珪立刻起身:“总之你心里有个数,以后别这样了。”说完高荣珪逃也似的先走了。
沈书眉毛动了动,一只手摸下巴,仿佛明白了什么,乐呵呵一笑,回吃饭的房间去,见到朱文忠的随从在撤碗盘。随从朝东面的厅上指路,沈书溜溜达达过去。
昨夜的惊惧害怕,睡在陌生客栈里的寒冷,都被这一顿暖和的早饭驱逐得一干二净。朱文忠还是靠谱,这么早也肯就跟着沈书过来,沈书担心胡人会把守在住处附近,让朱文忠带几个随从,自己混在随从里回来,以免露马脚。
但回来时,沈书偷偷留意,却并未发现有人埋伏在外面,不过沈书还是老老实实扮朱文忠的随从,直到进了院子,纪逐鸢要对朱文忠动手,沈书才迫不得已露相。
走到厅外,里头朱文忠的声音正在说话:“……纪兄太客气,将来沈书、李恕二人,便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帮手,他们俩都是我的人,罩着他们是应该的。何况沈书又是我们三个里最小的,除了我,李兄也会照顾沈书。你只管放心跟着曹震,建功立业不在话下,我哥那里我探过口风,他对纪兄是很赏识的,这一顿打正好也免了你跟去和州作战。你就随沈书一块,跟我一起,等到和州之后再做打算。和州,绝不是我们的终点。”
“这我知道。”纪逐鸢沉声道。
沈书又听见高荣珪说话:“我和我这兄弟,都是能打的,既然话到这里,想跟公子要个准话,弓兵、步兵、骑兵,我二人都能胜任。”
王巍清温和的嗓音传出:“既然是沈书兄弟的朋友,我们直说了,我这哥哥是百人带得,千人也带得的才干。只是气运着实差那么点,流落至此,实在是怀才不遇。只要公子肯给一个机会,便会知道,我这哥哥的本事。”
沈书在外面听得点头,心说只要不提在高邮那茬就行。毕竟郭子兴碰上张士诚是早晚的事情,水路是必争之地,钱粮全靠南边这一张网。
“我记得,你们里头还有个叫韦斌的?”朱文忠迟疑道。
“他自寻了个弓兵的差,已经到军营去了。”王巍清答道。
厅上静默半晌,朱文忠才说:“我替哥哥们留心,沈书回来没告诉你们吗?我原打算让二位哥哥也去曹震手下。但要是照这么说,恐会大材小用了,我回去再想想,跟我哥也问问。曹震只是一个牌头,要是高兄真有如此本事,屈居人下也是可惜,就不知道从前二位是在元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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