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沈书跨入门中,适时打断了朱文忠的话。
朱文忠笑着看他,招呼他到跟前去,亲自倒茶给他。
沈书喝了一口,便把话引到昨晚的事情上,早上朱文忠也没睡醒,听得稀里糊涂,只是一味帮沈书的忙。
于是沈书便说昨夜是去探那天朱文忠听见的女子叫声,看平金坊是不是真的关了个人,谁想到打草惊蛇,捅了马蜂窝了。
“还真的关了个女的?是疯子吗?”朱文忠问。
“不是疯子,是我师父认识的人,干脆就把她放了,就不知道她逃出来没有。”沈书顿了顿,说,“当时情况紧急,怕被抓住,只来得及把人放了,没办法把人带走。我师父说凭她的本事,可以脱身。”
朱文忠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最后只说出来一句:“你师父交游甚广啊。”
“毕竟他有那么老了,等你混到三十多岁,也是五湖四海遍地故友。”
朱文忠拍腿笑道:“那是自然,十五六年后,我现在也才活了这么多年,还真不敢想。”
没待上多久,朱文忠一早还有功课,便带人告辞,离开前问过了沈书那天跟那要钱的胡人聊出什么线索来没,沈书瞒下了胡人来找康里布达的事,只说那胡人是在平金坊见过一模一样的图纸,但可以肯定不是自己手里这一张。恐怕平金坊跟那日押粮遇上的胡人有关系。
“也只能说是可能,不过再过几日大军就要离开,你给你哥提个醒,那三间胡坊不可太信任了。毕竟花钱办事,谁有钱谁都能使唤得动,你哥能收买的人,旁人也能收买。”
这时二人已经来到大门外,朱文忠抓着沈书的手,有话想说,提防地朝门内看了一眼。
“高荣珪那两个,是一直都同你在一起的吗?你们怎么认识的?”朱文忠神色严肃,“沈书,你想好了再答,我一直是帮着你的,你跟我说实话。”
沈书心里一咯噔,面上难免现出了犹豫。
“那韦斌所说的是真的了。”
“他说什么了?”沈书忙问。
朱文忠静静地看了沈书一会,来回踱步,最后站定在他面前,挥手让随从们先去拉车马。
“他什么都说了。”朱文忠一改平日里的笑颜,认真地对沈书说,“你、纪逐鸢、穆华林是元军敢死队的,高荣珪、王巍清和他韦斌,是张士诚军队里的官,元军大溃之后,你们三个投到高邮,惹了一身人命官司,高荣珪被人陷害,趁乱把他和你们捆在一起,韦斌和王巍清跟高荣珪是过命的交情,于是只好一起逃出高邮城。那高荣珪,在高邮好像还是个……千夫长。”
沈书愣了愣,道:“他跟你说的?”
朱文忠:“他跟我说不着,就是前些天我去找我哥的时候,看到他跟我哥府上的管家嘀嘀咕咕,我看他人不怎么正派,他走后我找管家问了一下。”
“那你哥知道了吗?”沈书忙问。
“肯定不能让我哥知道,我让管家先不要告诉我哥,吓唬了他几句,要是消息不真,他收钱给韦斌找门路的事情我一起告诉我哥。”
沈书本以为朱文忠年纪小,到滁州来时日也不长,想不到却是有点小手腕的。
“以前在我们家里见多了,那时家里也有几个使唤人,来来去去不都那么点手段吗,就想多弄几个钱。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可以理解。只不过因为这件事关系到你,我才格外上心的。”朱文忠笑道,“哥哥待你好吧?”
“你才比我大几个月,好意思让我叫你哥?”
“我怎么不好意思,大一天也是大,不过这个便宜我也不占你的,你哥太吓人了……”朱文忠收起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所以韦斌说的是实情了?”
“说来话长。”沈书想了想,这件事最好尽早同朱文忠坦白,既然安心要到朱文忠身边做事了,就不应当再瞒着他。现在存一丝疑虑,日后反会生出离心之事。
朱文忠揣起手,朝不远处的马车投去一瞥。
雪后是一个晴天,阳光将他的眉毛镀染出淡淡一层金色,朱文忠摘下帽子拿在手上掂了两下,顺手便按在沈书的头上。
毡帽十分暖和,直遮到沈书的眉上,朱文忠含笑看着他:“好看。”
“你……”沈书不好意思起来,耳朵有些发红,却又想起来,古时君臣之间,为表示亲好,同榻尚且是常事。这么一想,沈书更觉得应该把来滁阳前的事情,好好捋一捋,能告诉朱文忠的,都告诉他好了。一天到晚神神秘秘,早晚也得穿帮。
“对了,伴读的事情,跟你哥商量过了?”朱文忠道,“方才你没来时,我跟他说了几句,他像是不反对。”
“商量了,我哪天过来?”沈书这话便是在问,哪天开始正式给朱文忠做一名伴读。伴读虽不是官职,于沈书这年纪的孩子,大小算个差事,而朱文忠本也有这番意思,放在身边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将来就是上战场,也是个左右臂。
“我想想。”朱文忠沉吟道,“都二十七了,除夕家里也挺多事,明儿起我也不念书了,得帮父亲和舅母操持些事。年后休沐,但要举家迁往和州,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算完。你要是家里没事,初二就过来一趟。”
初三发兵,初二去朱文忠那里,正好也能把这一路过来的事情给他说清楚。沈书便答应下来,送朱文忠登车,要把毡帽还给他,朱文忠却按住沈书的头顶,摇头示意不必还了。
马车启程,雪地里留下四道清晰的辙印。沈书摘下帽子,帽子内温暖的温度舔舐他的手指,在沈书的视线尽处,马车坎坷地拐出巷子口,像是在一块不平的水洼里蹩了一下。
沈书不由自主露出笑容,摇头往回走。
那头纪逐鸢已经在门上等他,沈书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继而笑得更开,上去牵纪逐鸢的手,顺势双手抱着纪逐鸢的胳膊,搀扶纪逐鸢回房去。
沈书先叫纪逐鸢去榻上趴着,自己忙进忙出,烧水泡茶,弄了热水给纪逐鸢擦脸擦脖子,擦完了要往背上擦,纪逐鸢抓住沈书的手,让他不要忙活了。
沈书略带忐忑地坐在榻畔,纪逐鸢手指动了动小桌上放着的那顶毡帽。
“朱文忠待你还不错。”
沈书努力分辨话里的意思,纪逐鸢的语气听着不像是生气。
“大概还记着我救他一命,想报恩罢。”
“他可以记着,我们得忘了。”纪逐鸢松开手指,他测着头,枕在一条手臂上,看着沈书,“他现在还小,等他再长大一些,不会喜欢有人对他挟恩图报。”
“嗯,我知道。”沈书乖顺地答。
“你们昨晚……”
“哥,我错了。”沈书麻溜地道歉,自顾自地说,“我不该瞒着你私自行动,让你担心了,我错了。”
纪逐鸢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嘴角弯翘,扭过头去,沉思地盯着床头粗糙的雕花,喃喃道:“你真的知道错了?”
打心底里沈书不觉得自己错了,只不过熟稔纪逐鸢的脾性,顺毛捋总是没错,便诚心诚意地轻声说:“我真的知道错了。”
“沈书。”
也不是头一回让纪逐鸢这么连名带姓地叫,然而沈书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一次有所不同,纪逐鸢叫着他的名字转过头来,注视他的双眼。那眼神中分明有什么意味,沈书目光闪烁地垂下眼避免与纪逐鸢直视。
“他有时候看你的眼神怪怪的。”李恕的话语在沈书的心里响了一下。
“哥,我茶泡好了,你喝点。”沈书忙不迭起身给纪逐鸢倒茶,杯子在茶盘里碰得叮叮当当响,快端到纪逐鸢手上时,茶杯太烫,沈书一不留神,茶杯掉在地上粉身碎骨,还弄湿了沈书的鞋。
“待会叫郑四来收拾,你别碰,小心割手。”纪逐鸢拉了沈书一把,让他坐在榻畔,手掌分明摸到沈书藏在袖子里的那丝颤抖。纪逐鸢蹙眉地看着他:“怎么了?我还没说你,慌成这样。”
“哦、哦。”沈书定定神,对纪逐鸢说,“这次我真的错了,要不等你好了,揍我一顿。”
“我就只会揍你?”纪逐鸢鼻腔里凉凉地哼了一声。
“你不老威胁要揍我吗,一直也没揍,早点揍我一顿,省得我惦记。”沈书嘀咕道。
“昨晚的事情李恕已经详细和我说过了,既然都无事,我也不找事。”纪逐鸢正色起来,“但要是再有这种危险的事,你须得事前告知我一声。”
沈书舒出一口气。
“还有你说师父有事,他有什么事情,没跟你一起回来?你们昨晚去救人,是帮康里布达的忙?”
沈书:“好像是他们族中的事,我也不清楚,昨夜我们住在胡人巷附近一间唐兀人所开的客店,师父跟客店老板好像是旧识,说了大半夜的话。一早又跟那唐兀人出去了,让我先回来。”
“他让你去找的朱文忠?”
沈书摇头:“那不是,我自己的主意。那些胡人不是知道康里布达在我们这里吗,我怕还有人在这里蹲守,跟在朱文忠的随从里,便是真还有人盯梢也不碍事。”
“我听李恕说,昨晚追踪你们的人是平金坊的胡人?”
“嗯,胡人巷里有三家胡坊。不过暂且不去管他了,李恕应该告诉你了,康里布达想从我这里把银币拿回去,他不知道银币已经被你骗走了。”沈书留意到纪逐鸢的表情,眉毛动了动:“不知道?”
纪逐鸢:“……”
“知道?”沈书看着纪逐鸢满脸别扭神色,不禁莞尔,“我都知道那天李恕帮着你把我灌醉,把银币拿走了。也是那天,康里布达找过我,想把银币拿过去,他还半真半假地说了个帮派的事情,不过我想把这个事情放一放。如果康里布达真的不愿意说,别说把他姐姐救出来,就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无法让他开口。还是不宜操之过急。而且康里布达一面找我,一面找了师父帮他救人。说明他本来就不打算听从平金坊主人的安排,找到银币,用银币去交换他姐姐。那他还要这枚银币,那就是这枚银币对他本身就有用。如果是这样,他很可能知道些什么。我想过了,这事可能真的有危险,而且跟我们没有什么相干,这身腥咱们先不去惹。”
纪逐鸢赞同地对沈书点了点头:“总算不一头热了。”
沈书一哂,他有时候是管得太多了,其实昨晚在陌生的地方睡觉,睡得不踏实,反倒有助于头脑清醒。
“所以师父的事情,我也不打算问,哥你也别去问。朱文忠叫我正月初二过去,我觉得他可以信任,我会把我们从元军脱身之后一路怎么流落至此都告诉他。当然,师父的身份我不会说。”沈书想了想,把韦斌的事也同他说了。
“此人果然另有打算。”纪逐鸢曾见过韦斌给朱文正府上的管家塞钱,并不感到奇怪。
“嗯,现在他单独去了军营,也是一桩好事。”沈书道,“他也不容易见到朱文正。”
纪逐鸢沉默了片刻,感到沈书在掀他被子,连忙把被角扯住,提防地扭头看他,满脸的不自在:“做什么?”
“看看你的伤啊。”沈书道,“不是每日都看的吗?平时都不害臊,今天害臊了?”
纪逐鸢别扭地把被子往里拽,用身体压住,裹成一个卷,不耐烦地说:“不用看了,我都能下地走路了,慢慢会好。傅大夫说不用每天换药,隔三差五来一趟就是。但要是初三出发,这次肯定无法随军,还得让人给曹震说一声。”
沈书立刻自告奋勇。
这日午饭后,沈书便往军营去一趟,找到曹震,跟他说了纪逐鸢的伤情。
曹震午后才刚小憩完,坐在榻边眼神尚且带着倦意,良久,才反应过来沈书说的什么,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这顿打也是白讨来的,我可为你哥哥求过情。”曹震端起一碗冷透的水,面不改色地一口喝下。
“这我知道,有劳大人。”沈书端端正正做了个礼。
曹震嘴角含笑从碗后抬眼看沈书,道:“你就不到我手下来了?我问过那些伤兵,是我小看你了。”
“我哥舍不得我吃苦,这不叫我去谋个文差。”
曹震端碗的手顿了顿,放下碗,心里有了数。
看曹震今日心情不错,沈书便提出想去看看张世,曹震叫来一员小兵,带沈书去瞧了瞧张世。张世的腿伤虽未痊愈,但已能勉强行走,且当日张世失血过多,现在看上去面色红润,显然伙食不错。
在军营里待了没多久,沈书便辞去,穿街过巷,在街头买了些过年吃的用的,滁阳城中物资紧缺,但年还得过,沈书还买了两挂红纸爆竹。
天气寒冷,市集上人来人往,虽是不如寻常年间那般热闹,扶老携幼上街购置年货的人却也不少。
逛了半个时辰,沈书大包小包拿不下了,这才凭记忆往回走。
街上有人扫雪,小孩追逐打闹,一只母鸡在雪地里咯咯咯伸长喙扒拉吃食。佝偻背脊的老太从小屋里走出来,借着日光,洒了些糠皮在地上。登时从竹枝下钻出四五只母鸡,争先恐后地啄食。
站在这寒冷的、潮湿的南方雪后的风里,沈书微微愣了神。这个年,能过得有点年样子。
回家后沈书把买来的红纸铺开,赶在傍晚前,写了八副对联。郑四来叫他吃饭,沈书才搁下笔。他进屋时窗户还是一片明亮,此刻窗外已经昏暗下来,沈书跨出门去,迎着清冷的空气,用力伸了个懒腰。
整座滁州笼罩在年节前的温馨安宁之中,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见底的米缸,用积年的咸鱼、冬舂米、满缸满罐的咸菜、腌肉,勉强也对付出一个过得去的新春。
正月初一,温暖的阳光照在沈书的眼皮上,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走到院子里,看见周戌五在院子里架了一口大锅,正在煮元宵,热气大雾一般从锅子里朝四下漫溢。
沈书回屋拾掇自己,再出去时,一扫倦眼惺忪。这是初一,若是在家的时候,便要走家串户拜访亲戚。眼下在滁阳,也没什么亲戚能走,大概就在家待上一整日。
穆华林走出来,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封儿。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赶回来的,昨天晚饭时还不在。
沈书掂了掂,不是很沉,料想是银子。
“一人二两,大家伙儿这几日都别忙了,郑四,这是你的,周戌五。”穆华林招呼朱文正派来的两个下人来拿钱,周戌五与郑四俱是一脸感激,千恩万谢地收下穆华林另外给他们家中子女封的红封。
“师父你这几天是出去弄银子了啊?”沈书调侃道。
穆华林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看上去倒像默认。
那周戌五与郑四是朱文正的耳目,听这么一说,又拿人手短,回去以后也就不会再跟朱文正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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