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饭时,高荣珪才回来,康里布达没有跟他一起回来。高荣珪说康里布达已经找到了落脚处,三五日间不会回来。但问高荣珪为什么康里布达看见他姐就跑了,高荣珪也不知道。
他只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就不想回去,算了,管那么多做什么。这样多好,平金坊再也找不上咱们了。”
沈书让郑四过两天还是去跑一趟,就说那色目人伤好了一些,已经辞去。
半夜里有人出去,也是赶巧,沈书正迷迷糊糊起来上茅房,他不喜欢在自己房里用恭桶,夜里撒尿总要起来。便让沈书看见了,那出去的人是高荣珪,沈书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摸黑到高荣珪的房间看了一眼,床上果然没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不亮高荣珪就把沈书和李恕都叫了起来,看到高荣珪没走,沈书便想,不必去管他,恐怕是高荣珪知道康里布达在哪里落脚,半夜出去是去找他了。
吃饭时沈书跟高荣珪、王巍清问,二人愿不愿意马上去军营。王巍清倒是无可无不可,高荣珪却一反常态地犹豫起来。
沈书道:“我且先去说,能不能成还不知道。”
吃过早饭,沈书带上李恕两个,坐在马车上沈书还困得不断打哈欠,眼角浸着泪雾。
李恕像有心事,今日十分安静。
沈书一路都在打腹稿,看出来李恕心里有事,他也没问。到朱文忠处,朱文忠还在打拳,打完拳才让人来请沈书和李恕到厅上去坐。
朱文忠换过衣袍出来,仆人已摆出了一桌早膳。
沈书与李恕虽吃过了,也还是陪着用了一些,之后撤去饭桌,摆了一张茶案上来,朱文忠不耐烦弄这个,打发了下人,随便用沸水一冲。
沈书才吃一口茶,就将他和纪逐鸢是如何在高邮城外被遣散,因自己生病耽误了几天,当时城外乱得很,处处是人吃人的惨事,穆华林也是敢死队的,原是要回大都,去而复返时,随手救了沈书兄弟俩的性命。三人走投无路进高邮,跟李恕便是在第一次出战时认识的,高荣珪当时是考校他们的考官,看中纪逐鸢的身手。只是回程时,有人看不惯穆华林是蒙古人,诬赖穆华林抢功劳。谁想到阴差阳错地城里死了三家人,都是满门的命案,莫名其妙的自己和纪逐鸢就被投入狱中。
这场无妄之灾,却是冲着高荣珪去的,命案发生那夜,恰好有人假借高荣珪的名义叫他们三个去见面。
“高荣珪确实是个千夫长,是他先发现了有人要弄死他,总不成坐以待毙。我们师徒三人,只是池鱼。”
“那凶手是谁?便是找你们茬那人吗?”朱文忠听得心惊,他才到滁阳一个月,只知道郭公的两个儿子同他舅不和,却并未实实在在接触过阵营内斗。沈书的话令他自然而然想到,真要是他舅功劳越来越高,恐怕以后也会不得不防。
沈书道:“起初我们以为是,后来发现,以他的势力根本无法做到杀死那么多人。离开高邮后,现在消息传递困难,就更不清楚情况了。”沈书笑了一下,“好在来到滁州以后,气运尚可,倒霉事没有再发生。”
朱文忠沉吟片刻,呷一口茶,道:“你放心,在滁州没人能够这样一手遮天。”
沈书笑了笑。
“我说真的。”朱文忠的话语突然顿住,重申了一遍,“你等着慢慢瞧,在我舅舅这里,绝不会有如此冤案发生。但听你这么一说,张士诚的阵营,心不齐啊。”
“要心齐,不容易。”沈书道,“人心是最难拧成一股绳的,打个比方。”沈书叫了一声李恕的名字。
李恕险些把一口热茶喷出来。
“李兄家境不错,他父亲希望他念书有出息,他是儒生,我也是儒生,我家里就穷得叮当响,李兄当时一见我的面,就送了我一把短刀,还是宝刀。”
“哎,没有没有。”李恕忙道,“不算什么宝刀,且过得去罢了。”
“不光是读书人,打渔的,熬盐的,便是卖力气的,谁家没有三亲六戚,结了一门亲事,若是亲家乃是富人,自然一家子都能拔高一截。渐渐的,便是同一条巷子里住着,既有穷得刮盐罐底儿的,也有天天珍馐美馔的。眼下光景乱,弟兄们想谋出路,自然是以穷苦人家的孩子多,既然跟着干,起初图一口吃的,往后必然就会图更多。”
“还能图什么?”朱文忠的语气带着揶揄,他不是真的要问沈书,沈书的意思他听明白了。
李恕想说话,想起沈书叫他少说话,又憋回去了。
沈书一笑,垂下眼喝茶,不再说下去。
“你说的是,我会记住的。”朱文忠道。
“穆华林、高荣珪、王巍清三个,我也问过了,他们愿意随时去军营。高荣珪确是一员猛将,放在曹震手下怕是屈才,况且一山不容二虎,他原来是带兵的人。”沈书顿了顿,又道,“这就看你的意思,既然已经是到郭公的麾下,原来什么位子,现在就要什么位子,也是说不过去的。”
“我现在也没法给他一个千夫长。”朱文忠笑道,“横竖今日没课,待会我去一趟我哥那,跟他商量一下。明日一早,耿再成率主力出发,张天祐已经做出部署,先带小队人马,略施计谋,进城骗守军开门,只待城门一开,耿再成便可以顺利杀进城中。元军松散,不是我们对手。舅舅带兵随后,得到斥候消息,前方已打通关节,再率大军杀进城去,干干净净收个漂亮的场。”
“那我那三个朋友,今天晚上就得到军营去。”沈书道。
“最迟傍晚,我派人过去,你让他们跟着我的人去。”朱文忠说话时,眼眸闪动着兴奋的光。
“旗开得胜。”沈书道。
“嗯,这场一定没问题。”
沈书看了一眼朱文忠的神色,两人都从对方的脸上得到同一个信息:和州,只是南下的第一步,一小步。
沈书带着李恕回去后,先把朱文忠的话告诉三人,好叫他们先收拾行李。穆华林的东西多,索性拿个木箱子装了,交给沈书。
看上去挺沉。沈书问穆华林箱子里是什么,是钱吗?
穆华林欣然答道:“对,都是钱。”
沈书反而不信了,把箱子放到房间角落里,预备等朱文忠那边启程时,随自己的行李一块运到和州去。
穆华林把钥匙交给沈书。
“这?”沈书本以为箱子里都是穆华林的秘密,所以没有多问,穆华林却直接把钥匙给他了。
“你要是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没有钥匙也能打开,这只是一个木箱。”穆华林一面说,一面抓着沈书的手掌,摊开,把钥匙放在他的手心里。
午饭后沈书也开始收拾行李,如果攻城顺利,几日间就要启程。沈书的东西不多,左不过是几身衣裳,另外朱文忠送他的那些书,得弄个书箧。纪逐鸢一时不去军营了,沈书收完自己的衣服,就到纪逐鸢的房间里去收,他边把衣袍堆在榻上叠,边嘀咕:“哥你衣服太少了,等到和州,得做几身,春衣夏衣都没有。”
“嗯,到那边再做。”纪逐鸢从沈书身后,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得嘴角不自觉弯起来,“你衣服叠得好,我是学不会这个。”纪逐鸢说完,扭过头去看沈书。
沈书全副心神都在对付纪逐鸢的衣袍,也不知道纪逐鸢在看,随口道:“不会就别学了,我给你叠。”
“嗯,你给我叠。”纪逐鸢的话带着促狭意味。
沈书耳朵红起来,抬眼看他哥,复低下头去,说:“我早点给你攒够老婆本,早点找个嫂子管住你,你的衣服我也不用叠了,要是嫂子疼我,还能把我的一起叠了。”
纪逐鸢脸色难看起来,懒得跟他两个说,把头埋在手臂上,一天到晚趴着,他总觉得身上痒。等沈书叠完衣服,纪逐鸢叫沈书帮他找个不求人过来。
“要那玩意做什么,我帮你挠。”于是沈书趴到纪逐鸢背上去,听纪逐鸢的指挥,帮他挠起痒来。
“哼……”纪逐鸢收住舒服的哼哼声,含糊道,“往下。”
沈书皱眉道:“不能往下了。”
“痒得很,叫你往下就往下。”
“伤口结痂都得痒,这就是快要好了。”沈书拿他哥简直没办法,本来不想给他挠,但新肉长出来那种奇痒无比,让沈书都有些扭腰缩肩起来,好像自己身上也莫名开始痒了……
纪逐鸢懒得跟他多说,反手过去要挠,被沈书一把抓住手腕,按在席上。纪逐鸢动了动手,一时之间竟挣不开沈书的钳制,而沈书还跨在纪逐鸢的膝弯上。
二人俱是一愣,沈书连忙放开,翻身坐到榻边去,也不给纪逐鸢挠痒了。一片微红从沈书的脸侧直蔓延到脖子上,从纪逐鸢的方向看去,便是沈书垂着脸,不好意思的窘迫。
“反正、反正不能挠。”沈书就别扭了一下,转瞬又觉得,他别扭什么劲?!莫名其妙!
纪逐鸢看到沈书拿手挠了一下脖子,伸手扯一下沈书的袖子,待得沈书扭头看他才说:“你这力气,练出来了。”
“……成日练开弓,等你好全了,咱俩比试。”
两人却都知道,不等纪逐鸢好全了,要么是沈书已经搬去朱文忠那里,要么是纪逐鸢提前去军营报到,正值用人之际,开春以后,接连不断必然要战。一年之中最闲适的,也只有这寒天腊月。
“哥。”
纪逐鸢眉毛动了动,鼻腔里嗯了声。半晌不闻沈书说话,转头去看时,沈书摆了摆手,起身把叠好的衣袍收拾到箱子里放好。沈书要把箱子搬到自己房中,纪逐鸢说不用搬,反正一起启程,从这里搬也是一样。
这就无事做了,沈书在榻畔坐了会,等纪逐鸢昏昏欲睡之际,沈书起身将帐子放下来,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沈书回到房中,就见到高荣珪正在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手指按着桌上一张纸正看。
“高大哥。”
高荣珪听见沈书进来,却没抬头,看完沈书在纸上默的一段文章,才缓缓抬起头,于书桌后面坐下来。
沈书觉得好笑,那本是他平日里练字读书常坐的地方,这里也是他的房间,高荣珪却大大方方坐得俨然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般。高荣珪凌厉刚猛的气势,哪怕是如今身无一官半职,也还是抖落不去。
“我直说,昨晚和今天我都出去看康里布达了,你猜他住到哪去了?”高荣珪意味深长地问沈书。
高荣珪但凡在这城中有更好的去处,就不会来找自己这半个陌生人。沈书想了想,疑惑地皱起眉头,犹豫地猜测道:“不会是那天夜里我们去过的胡人那儿……”
高荣珪几乎吓了一跳,想来想去,沈书要是跟踪他,断没有不被他察觉的道理。
一看高荣珪的表情,沈书笑道:“那就是了,地方是你替他找的吧?”
高荣珪哑然,食指在空中点了两下,说不出话来。
“晚上要去军营了,你肯定想托我事情。正好,昨天我让郑四不要在年节下去触朱文正的霉头。”沈书想了一想,“我估摸着,他还没去跟朱文正说,待会我去问问。要真还没说,我就把康里布达接回来。”
高荣珪连连点头:“我算知道你师父为什么一定要你了。”
“那是他怕我没有江湖经验,走到半道让人害了,权当做好事。”沈书心想,你不是成日里盯我师父吗?这下去了军营,我看你能不能盯出点什么来。沈书抓了一卷书在手,佯装要看。
高荣珪没有识趣地离开,反而看着沈书。
人若是被旁人一直看着,再要装压根注意不到,需要极深厚的功底。沈书毕竟年少,脸皮有些顶不住。
“还有事?”
高荣珪:“可有韦斌的消息了?”
沈书一时之间不清楚高荣珪是知道些什么,还是随口一问,不过没有瞒他的必要。
“不会跟你们一块,倒是朱文忠知道了,我们都是高邮过来的,而不是被解散的元军。你那个兄弟,为自己找路子跑得快,早把我们一伙人全卖了,他给朱文正的管家塞了钱,才这么快就有事做,大抵想表个忠心,便把我们从高邮过来也说了,好巧不巧,让朱文忠撞见,截了胡,没让管家跟朱文正说。”
高荣珪似乎并不意外。
轮到沈书意外了。
“夫妻之间,尚且大难临头。我是帮过他,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难不成要让他一辈子给我做牛当马。”高荣珪没当回事。
“你倒不记仇。”沈书道。
“最好是朱文正永远不知道。”高荣珪似乎在想事情,盯着窗户纸看个没完。
沈书回头没见窗户纸上开出花来,高荣珪却已经作势起身,把一块碎银子放在沈书桌上,扬了扬下巴。
不用他说,沈书也知道他这是留的好处费,让沈书多照应着康里布达。等人走了,沈书才开始琢磨,原先高荣珪死活不让康里布达留下来,现在反而跟当老妈子似的不放心。
中蛊了不成。
天快彻底黑了,车夫吁的一声,沈书从马车跳下来,同车夫说:“得有一会,办完事待会请哥哥去吃一杯酒。”
那车夫是朱文忠惯用的,沈书要来找康里布达,路太远,总归还是乘车利索。朱文忠打量着这几日都不必出门了,干脆把马车带车夫一并派给沈书用。车夫也是年轻人,二十出头,赶车赶得稳,听了沈书的话,钻进马车里等。
门在僻静的巷子里响了半晌,巷子尽头,乌鸦从树梢掠出墙头,不知道进了别人家的院子,还是飞向月亮升起的地方。
就在沈书感到鼻腔发热,鼻水要出来时,总算有人开了门。
“小少爷。”胡人僵硬的脸,随着认出沈书来,露出笨拙的笑容。
“嘿,他在吗?”沈书往里头打望了一眼,院子里没点灯,一片黑暗。
“在,在。”胡人答道。
“带了点米和炭。”沈书低头,要往里拽袋子,胡人接过手去,接连不断地说话,让沈书先进去院子里。
沈书拍了拍两只手,喘出一口长气,掸去袍子上蹭的灰,大步走进院子里,扯着嗓门叫康里布达。
从天而降一只手掌把沈书的嘴捂住了。
沈书识趣地不再大呼小叫,半是往里推,半是往里凑,把康里布达塞进屋子里,关上门,沈书低声使唤人:“点灯,去把灯点上,有热茶没?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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