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聚了一屋子人,弄个火盆烤着,沈书问过郑四,厨房还有没有肉,这年节下,朱文忠从二十八开始便陆陆续续让人送过年的吃食过来,朱文正也意思意思送了几挂腌肉和猪肉。
沈书亲自动手,用大料和冰糖腌上一海碗,再把碗坐在火盆里,调侃道:“这才是地道的东坡肉。”
不到半日,肉香扑鼻,众人本在闲聊,也说不下去了,满嘴生津,个个眼放绿光等肉吃。
看在过节的份上,纪逐鸢准许沈书喝一点小酒,天寒时候,喝上一杯,周身便感到温暖起来。但沈书喝了一杯就开始打盹,纪逐鸢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睡觉。他是趴着,沈书靠着他的肩自然睡不舒服,最后把头拱在纪逐鸢的脖颈里,这才安然睡去。
半下午时,有人到访,周戌五去门上看了回来说是个女的。
顿时一屋子人都静了。
浅睡中的沈书也醒来,迷瞪着眼睛,疑惑道:“女的?”他先看穆华林,又看康里布达。
康里布达则赶紧起来。
李恕趴在窗户上看,手掌猛地在榻上一击,扭头通风报信:“他回房了!”
高荣珪起身:“我去看着。”
“都不在呢是怎么回事?”一个爽朗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来,李恕喝得有些头发晕,软趴趴地斜靠在窗户上傻笑。
“是个顶漂亮的胡女!”话才出口,李恕登时清醒了,惊诧地把眼一瞪,下意识找到众人中默认的头儿,李恕对着穆华林大叫两声:“是胡女,胡、胡、胡女。”
周戌五压根拦不住人,郑四走出来也是满眼疑惑,跟周戌五眼神一对,郑四便要从大门溜出去,腰身上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竟是一条软鞭,鞭子没怎么使劲,郑四不觉得疼痛,再要跨出门槛却不能了。
沈书被纪逐鸢从膝上推起来,酒劲依然令他昏昏欲睡,只知道纪逐鸢的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带着纪逐鸢音色里特有的细腻沙哑。
“有熟人来了,你看看,是不是那天晚上你们在平金坊惹得祸事。”
听到“平金坊”三个字,沈书霎时清醒过来,连忙穿鞋子下地,此时穆华林和王巍清都已到院子里去了。李恕还倚在窗户上,将起未起,沈书一看便知李恕还是胆子小些,于是吩咐他就不用出去,在房间里照看纪逐鸢。
沈书把裤腿塞进靴子里。
纪逐鸢手在沈书肩头握了一下。
“是那个女的吗?”
“多半是。”起身时,沈书面上已看不出半点酒劲,他朝纪逐鸢做了个手势,让他不用管。
“也图娜,好久不见。”穆华林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鞭响。
只见那女子兔起鹘落,双臂如白鹤亮翅地展开,鞭子从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长弧,落在穆华林靴尖前的地面上。
“沈书。”穆华林沉声道。
“来嘞!师父,接剑!”沈书拔剑出鞘,扔给穆华林。
一男一女,一黑一红两条身影,穆华林持剑,也图娜使鞭,二人同时合身上前,缠斗在一起。
高荣珪推着不情不愿的康里布达从房里出来,康里布达眼神显得十分忧虑。
“怎么,见到熟人,反倒怕了?”
高荣珪的气息离康里布达的耳畔太近,康里布达不舒服地皱起眉头,朝前走出两步,孱弱苍白的脸色如同一团将化的雪。
沈书看了一眼挨在自己身边坐下来的康里布达,视线重回打作一团的两人,那天夜里在房顶上匆匆一面,沈书惊艳于女子绝世的容貌,今日看也图娜同穆华林交手,沈书心中不自觉生出了钦佩。
“你姐姐功夫真俊。”沈书赞道。
“谢谢啊。”康里布达快要愁死了。
“她和我师父认识多久了?”沈书不禁有些好奇,穆华林对也图娜明显手下留着情面,数次剑到致命处又撤开,也图娜对他的纵容谦让似乎也习以为常,穆华林每让她一次,她便会以加倍难缠的攻势缠上去。现在穆华林也不得不拿出全副心神对付也图娜那条鞭子。
“挺久了。”康里布达望向也图娜的眼神充满复杂和矛盾,“哎,待会,等他们打完,你让你师父把我姐打发走。给她点钱,让她离开滁阳。”
“为什么?”沈书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转头看康里布达,“不是你亲姐姐?”
“不是一个娘生的。”康里布达郁闷道,“我俩一直不对付,你跟我到底是不是朋友?”
冻土才得了两日暖阳,嫩绿的野草便从缝隙里挣扎着生长出来,沈书以手指拨弄着纤弱的青草。
“你这一天到晚当我是个冤大头,十句话四句假。”沈书聚精会神地看穆华林,只见也图娜的软鞭紧紧缠住了穆华林使的长剑,也图娜风情万种的深邃大眼眨了眨。
当啷一声,长剑被卷起到半空,随即落地。
沈书起身拍拍袍子,头也没回地说了句:“我考虑考虑。”
“承让。”也图娜喘着气口称谦辞,美艳的脸上却是一副倨傲神色,丝毫不觉穆华林是让了她。晶莹的汗水随着也图娜不平静的呼吸顺着脖颈淌入领中。
沈书过去把剑捡起,合入鞘中。
“美人姐姐,我们又见面了。”沈书抱拳对也图娜行了个武礼。
也图娜笑吟吟地拈沈书的下巴,正色朝穆华林说:“我是来找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他在这里叨扰多时,父亲大人想见他,请你不要为难。”
看来也图娜进来到现在都没注意到康里布达,跟穆华林过招必须全神贯注。
沈书不自觉扭头去找康里布达,才发现康里布达已经溜了,连高荣珪也没在,康里布达的房间门紧紧关着。
不待穆华林开口,也图娜已注意到沈书的目光,正要往里走去,自己去把康里布达拎出来。
穆华林伸出一手,拦住了也图娜。
“怎么?独来独往的狼王要管这桩闲事?”也图娜的语气不无挑衅。
“站在风口上说话,你不嫌冷?”
也图娜目不转睛地看着穆华林的眼睛,不片刻,竟眼眶微红起来。
沈书看得诧异,但他是个识趣的,立刻吩咐周戌五去烧点水来泡茶,叫郑四腾挪一间没人住的屋子出来,先把火盆烧上,方便议事。
那郑四原是要溜出去报信,被叫到头上这便不方便走了。等到房里一切料理齐备,穆华林与也图娜坐下来叙话时,沈书告罪出来,见郑四换了一身,还是要出去。
沈书把人叫住。
郑四只在看沈书第一眼时心虚了一下,待走到沈书的跟前来,已是一副坦然神色。终归他和周戌五是朱文正派来的人,这谁都知道,且沈书年纪小,为人随和,郑四原也不大把他放在眼里。
谁想沈书上来便说:“这个胡女是康里布达的姐姐,想把康里布达带走,文正兄是不想让色目人留在这里的,她真要是把人带走也是好事一桩。今天是什么日子?”
郑四不吭气。
“正月初一,一年伊始,过两日文正兄要随咱们老爷出征和州,你这会去触他的霉头,又是这么件小事,管保是讨不着好。”沈书随手把穆华林给自己的封,放到郑四手中,“你家人口多,咱们这个院子从文正兄那里拨几个钱,你跟周戌五平日采买都是我师父给钱。他待你们怎么样,二位哥哥想必心里有数,这是什么年景,你想想看,再要找这样的主人家,是容易还是难?”
周戌五揣着手在不远处厨房门口站着看了半晌,见沈书和郑四一直在说话,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打个岔。突然看见沈书往纪逐鸢的屋子里去了。
郑四站了一会,跟周戌五对着看了一眼,走过来,两人去厨房里嘀咕。
“怎么样了?”李恕一直在窗户口趴着,但隔得远听不清,沈书往这边走时他就看见了,这会人进来,忙不迭就问。
“我师父跟也图娜说事,他们从前就认识,我过去别人说话不方便,索性我就出来了。”沈书在榻畔把鞋子脱了,还是缩到纪逐鸢的身边去,盘腿坐着。纪逐鸢把沈书冷冰冰的手抓在掌中。
“你怎么不听听他们说什么啊!”李恕简直想把沈书的脑袋挖开看看,年纪不大,比谁都能忍得住。
“能告诉我的回头师父也会告诉我,何必现在非得去听。”沈书想来想去,觉得也图娜胆子也真大,还真不怕平金坊有人盯梢,这几日沈书他们都格外留意,夜里穆华林和高荣珪会出去探,一早一晚,也都会在这附近有意盘桓一阵,起初那两天还有可疑的胡人出现过,这两天没看见了。只是既然康里布达在滁阳还有这么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出事第一反应却不是去投奔也图娜,难不成也图娜还会害他?
沈书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那怎么知道?塞外不少蛮夷都未曾开化,你又不知道康里布达是哪一族,万一是人吃人那种呢?”李恕捏着个不太新鲜的橘子,一不留神指甲把橘子皮戳破了,登时有一股清新的果香散开来。
从卢特沙漠穿行而来。沈书想到康里布达曾经提过的那一支叛逃的王族,康里布达的说辞,与一般人说谎极为不同,直觉告诉沈书,康里布达的话半真半假,不像是凭空捏造的天方夜谭。
平金坊要银币,康里布达也要银币,他身上的图腾也与那银币上的狼头一样,还是说康里布达本来就从属于这个银币所出的地方。也图娜的身上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只狼头?
沈书想了一下,这个自己就没法去求证了,也图娜毕竟是个女人,还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女人。
“脚冷不冷?”纪逐鸢道。
沈书从沉思中回神,摇摇头。
“听师父的。”纪逐鸢话声沉稳,带着让沈书安心的力量。
虽然还有许多问题没有想清楚,这一刻沈书却用力握了握纪逐鸢的手,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李恕,明天我去见朱文忠,把我们是怎么投到高邮去的,又是怎么认识的穆华林和康里布达,都给他讲一遍。你跟我一块去,我们俩怎么认识的也如实告诉朱文忠。我来说,只有一件事不要提。”沈书放缓语速,尽量让李恕听得清楚明白,“那枚银币是我押粮的时候搜到的,舒原让你来滁阳这件事你得忘掉。他毕竟是张士诚的人,虽然都是反元,这几支早晚水火不容。不管你私下里怎么想,态度必须坚决,否则来日两军对垒,就没你的事情了。”
李恕听得一头大汗,连连称是。
“以后公事上你听我的,能不说就不说,实在不能就少说。你有什么想法,我们哥俩先商量了,再去说。”这几句沈书都是端着脸跟李恕说,生怕他不当回事。
而沈书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李恕也就听进去了。
纪逐鸢则一直趴在枕头上,把沈书看着,一脸思忖神色。
沈书突然低头看到纪逐鸢的眼神,纪逐鸢如同被他窥破心事一般,乍然脸红起来。
“哥,你屁股到底好得如何了?”沈书道,“好像勉强可以走两步?”
纪逐鸢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又说:“至少还得养一个月。”
“那我明日就跟朱文忠说,把高荣珪、王巍清先安排了。师父我还得问他意思,如果他愿去,那就一并提了。既然早晚要去军营,不如早些去。”沈书还有一层担忧,他不知道穆华林究竟是什么态度,难道要帮着元廷所称的“贼盗”攻打元军?这得跟穆华林问清楚。
“别皱眉头。”纪逐鸢手指按在沈书的眉心上,食中二指分开,抻平他眉间的褶皱。
沈书眉毛动了动,左右手食指各按住一挑眉毛往两边分,自觉好笑。
李恕在旁边简直没眼看,心中颇不是滋味: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刚才就不该听沈书的留下来。
院子里突然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沈书和李恕忙出去看,见还是那条鞭子,一下猛击便将一整排花架扯到在地,走廊下一片狼藉。
也图娜气急,鞭子指向穆华林,斥道:“你根本不是成心与我相谈,只是帮我那个蠢弟弟争取时间逃跑,你以为这样我就找不着他了吗?”
穆华林张了张嘴,最后没说话。
也图娜来去如风。
康里布达的房间不知何时打开了门,也图娜在室内一番撒火,用鞭子乱抽一气,没同众人多说一句话,奔出门去追人。
“师父,怎么回事?”沈书心中感慨:女人心真是善变,方才还以为她跟穆华林有什么旧要叙,说翻脸这就翻脸了。
“她要带康里布达回族中,我让她跟她弟弟直接谈,不做他们之间的传声筒。结果……康里布达显然不想跟她回去,就在方才,逃走了。”穆华林低头摸了一下沈书的头,“没事了,让郑四他们收拾一下屋子。”
沈书去吩咐人,完事到穆华林房中,问他用不用也随大军,往和州去。
“去。”穆华林桌上摊开一幅地图,沈书看出是上次穆华林难以抉择往那座城去时,曾经拿出来看过的那一幅,现在上面多了不少圈画。沈书看不懂,穆华林有时画圈有时打勾,有的地方地名下划了横线。
“师父……”沈书欲言又止。
穆华林抬起头,他眼圈发黑,神色疲倦,手指于鼻梁根部揉了揉。
“我们现在,是去打元军。”
听到这话,穆华林点头:“我知道,无用之人,杀了便杀了。”
沈书心内一惊,听到穆华林继续说:“朝廷军队疲敝,好日子过得太久,若是连这些种地熬盐的都杀不过,养他们也无用。”
“但、但真要上了战场,师父你、你可能就得跟自己人对上。”
穆华林神色中流露出些许轻蔑,那表情转瞬即逝,其中包含的更复杂的情绪,沈书没能分辨出来。
“我有分寸,不必担心。”穆华林凝注沈书片刻,似乎有些话想说,到沈书离开时他也没有说出来。
听见关门的声音,穆华林揣起手,闭上双眼,靠上了胡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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