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里布达的茶碗已经见底,情绪也平复下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漏风的屋子里唯有寒风无孔不入的低声呜咽。
“现在我不便告诉你我父亲需要什么,那是部族的秘密。”康里布达的神色带着些许内疚。
沈书理解地点了点头,并不强求,虽然他仍对康里布达和也图娜的关系感到不解。康里布达既关心他的姐姐,却又不想跟她有过于密切的接触,或许,那段东迁之路的记忆,直至今日还是纠缠着康里布达的一场噩梦,他更想向他的父亲证明自己不是应该被抛下的人。
“你刚才说,银币现在被你哥哥拿走了?”康里布达问。
“嗯,就在你问我的那天,就被他骗走了。”沈书迟疑道,“他不希望我追查这枚银币的来历,怕我遇到危险。”
康里布达:“你哥哥是对的,沈书,如非必须,我也希望你不要追查下去。你那张图,已经引起了平金坊的注意,好在你们要离开滁州了。多余的好奇心会害了你。”
“你找过李恕,他也已经告诉过你,这枚银币是落在我们在高邮认识的人家里,那家人已经全都被杀了。或许有一些事情你还不知道,除了他,另外一名曾被派来保护我们的老兵,他的家人也一夜之间被人杀光了。这枚银币是重要的线索,我在高邮城有一个重要的朋友,他相信我、我哥和我师父不是杀害这两家人的凶手。他让李恕只身一人,冒着巨大的危险离开高邮,到滁州府来寻我们,就是要警告我们,如果看到与这枚银币有关的东西,就要多加注意。”沈书略有些出神,“他还在找杀害那两家人的凶手,如果能找到凶手,我也想把凶手抓出来,押上公堂。”
“为你们洗刷冤屈?”
沈书缓慢摇头。
康里布达在沈书脸上看到了超乎他年龄的沉重。
“还那数十口人一个公道。”
康里布达一愣,继而眉头不住抖动,笑了出来,他摆了摆手,屈起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沈书,你知道现在每一天,这天下间有多少人死于非命。等你上了战场,一天要取多少人命你数也数不清。”
“我知道。”沈书沉缓地说,“东汉末年、西晋末年、安史之乱、靖康之耻,只要是世道乱了,人命便沦为草芥。用兵分很多种目的,但置身在战场里的普通士兵,他们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进退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们是不是愿意。他们只得冲杀,不是杀死敌人,就是被自己人杀,这是毫无选择余地的事。发生在战场外的杀戮,践踏普通百姓的杀戮,却是不可饶恕,应当以命抵命的凶案。”
也许是烛光过于微弱,照得康里布达的脸色也愈发显得虚弱。
“唯有一个朝代气数将尽,才会礼崩乐坏,杀人者猖狂,劫掠者富豪。”沈书的话语听来出奇的冷静,他眼珠轻轻转动,看住了康里布达,“世上先有道义,后有法家,君王以敕令律群臣百姓,人却以道义律自身。所谓正邪,不是因为做的人多了就理所当然成为正义。”
最后一丝笑意从康里布达的唇边消失,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一句也没有说,反而伸出一只手掌,盖在沈书的脑袋上。
与穆华林摸自己的头不同,康里布达只是将手掌贴着他的发顶,很快便移开了。
“仅凭一枚银币,是无法确定凶手是谁的。那样的银币,我见过的有十二枚。”康里布达起身,端起蜡烛,示意沈书到门边。
这是逐客的意思,沈书也有些困了,康里布达一时半会不会走,他也无处可去,也图娜一定还在滁州城中搜寻他的下落,短时间内他不敢露面。
“过一阵我们去和州,你也去吗?”沈书站在门外,挠了挠右耳朵,风吹得他的头发搔得耳朵发痒。
“如果我去,我会让旺古达给你送信。”
胡人旺古达在另一间房里,沈书来过,知道那是他妻子的卧房。沈书于屋檐下站了一会,康里布达已经关上房门,沈书走过去同旺古达说了一声,旺古达热情地要送他回街面上,沈书摆了摆手。
马车里,车夫睡得鼾声震天,被沈书叫醒,揉着惺忪睡眼坐到前面去。车厢里很暖和,沈书困得打了个盹,醒来时马车停在一间小酒馆的门外。
那车夫还记得要跟沈书去吃一杯,索性沈书掏银子,请车夫吃了顿酒,他以茶代酒,光是吃菜。
店主人招呼了车夫,弄来一大盆羊杂汤,青花大瓷盘铺满如同红花般绽开的牛肉。
吃完宵夜,沈书问店家照他们吃的东西原样装两份,带回去分给纪逐鸢和李恕。
这是其他人离开的第一晚。
沈书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悠悠打出一个饱嗝,他把手贴在肚皮上,吃得有点太多了。沈书起来找了点茶喝,喝完还是饱得想吐,只得穿上棉袍,预备到院子里活动一会儿。
才拉开房门,门口杵着个人,吓得沈书险些叫出声来。
“哥?你怎么来了?”沈书一想,笑嘻嘻地问纪逐鸢,“你也撑得睡不着?”他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向纪逐鸢的肚子,想摸一摸是不是跟自己一样撑得个西瓜肚出来。
“你睡不着?”纪逐鸢推着沈书进屋,返身关上门。
“嗯,吃太多了,我出去走走。你这屁股……走路没事儿吧?”黑暗里看不见纪逐鸢的脸,沈书心想,往常纪逐鸢夜里也常会起来看看自己有没有踢被子,想是来检查他的盖被子情况的。
“那你快去快回。”
沈书狐疑地出门,寒冷的风吹得他不禁缩脖子,脑子一下冻得死死的,没工夫去想纪逐鸢到底什么事了。在屋檐下来回走了两个来回,沈书就受不了了,寻思着,宁可撑死,绝不冻死。
沈书回房时,灯已经吹灭了,屋子里气味冷清,沈书走到桌前,手在灯芯上探了一下。顾及着纪逐鸢兴许已经睡熟,沈书轻手轻脚地解开外袍,钻进被子里。
一条手臂倏然横了过来,沈书心里一跳。
“哥你还没睡啊?”沈书哭笑不得,“没睡也不出声。”
“晚上去哪儿了?”纪逐鸢贴着沈书的耳畔问。
这么问那就是已经知道了,沈书便照实告诉纪逐鸢,高荣珪让他照看康里布达的起居,他去送点炭和米。
“那胡人家里挺穷的,他老婆生病,大夫说好不了了。给他们多送点米和炭,再没几天就开春了。”
“下次让周戌五去就行了。”纪逐鸢道,“挺远的吧?”
“没事,朱文忠借了车给我用两天。”
纪逐鸢:“明日还过去吗?”
沈书也不清楚,朱文忠没特别吩咐,他的手暗度陈仓地来到纪逐鸢的腰上,试探地来回摩挲了两下:“还疼吗?”
“早不疼了,有点痒,嗯,就那儿,继续。”
黑暗中沈书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想想纪逐鸢这么成天板着个脸,除了对着他,对谁都不肯多说几句话的人,伤在这么尴尬的地方,长新肉必定痒得难以忍受,又只能忍。
“想什么呢,笑?”纪逐鸢那声音从鼻腔里懒洋洋地散发出来。
“没。”说出来不是找打吗?沈书的手离开纪逐鸢的单衣,话语带了几分认真,“往后千万别随随便便招打了,朱文正就是一心狠手辣的主。”
“我知道。”纪逐鸢拿手用力揉了一下沈书的后脑勺,按住沈书的脸,让他的头能靠在自己肩窝里,轻声说:“睡吧。”
等沈书的呼吸平稳起来,纪逐鸢睁开眼睛,在一片黑暗里,安静地注视沈书片刻,搭在沈书肩上的手臂往下移,轻轻把沈书往怀里带了带。他侧过身,视线落在沈书的鼻梁上,继而看向沈书睡得微微张开的嘴唇。
捎带着,纪逐鸢也看清了沈书嘴角亮晶晶的口水。
与夜晚融为一体的青年,冷峻的面容上浸出了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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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一早,还没到开城门的时辰,守军见到骑在马上的将军,立刻打开城门。一支不足四百人的队伍离开滁州府。
清晨缠绵的雾气弥漫在街道上,商铺不开,在天快亮的时候,过了正常开门的卯时,陆续有农户商贩挑担赶车的排队等候出城。
一张鲜丽的面孔混在灰扑扑的人群里。
“你,你过来。”城门尉几乎一眼便看见了遮遮掩掩的女人,穿得像个农妇,额头却光洁漂亮,皮肤很白,女子一只手按住草草围在脖子上的布料,漂亮的大眼睛慌张起来,就在她转身欲逃的时候,身后两名士兵亮出长矛,逼着她上前去。
城门尉不跟她客气,一把扯去女子遮掩的围脖。
“啧——”
暴露在空气里的是一张遍布斑纹的脸,像是被人用刀割的,伤痕构成一张扭曲的蛛网,让人看了忍不住作呕。
“大人,莫不是有病……”士兵不由得退到城门尉旁边。
人群开始骚动,女子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后退,更有带着孩子的妇人,连忙把孩子按在怀里,不让小孩乱看。
“走走走,快走,有病不早说,真晦气!”城门尉朝地面啐了一口浓痰,眉头拧得死紧。虽然脸上的疤不堪看,那女的眼睛是真漂亮,高鼻深目的,不像是汉女……
等着出城的人催促不休,一张接一张陌生的脸孔挤进城门尉的眼睛,很快,那奇怪的女人就被他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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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午时,耿再成的大军离开滁州府,队伍浩浩荡荡,接近半个时辰才全都出城。每一家人门户紧闭,直至街面上已经听不见马蹄声和步兵密集的脚步,才零零散散有商铺开门。
朱文忠带的随从往楼下打望了一眼,殷勤地过来说:“开门接客了,少爷,咱热闹瞧过了,早些回吧?”
朱文忠呷了一口粥,用海碗接着,咬了口酥烧饼。金黄酥脆的饼渣,带着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油星子,飘在粥面上。
沈书已经吃饱了,正在喝茶。
“马车就留你那里,我要用车家里还有,林浩也留给你,他哥投军了,他喜欢马,又不敢杀人,我就把人留着赶车了。”
沈书跟车夫没说过两句话,听朱文忠意思,是要把这个人给自己使唤了,带林浩平日里赶的车一块。
“那我不跟你客气了。”沈书确实需要一架马车,不光是去和州的路上有车便利,便是没车了,让林浩留在身边,有个知根底的车夫往后也用得上。
朱文忠摆了摆手,示意沈书不用跟他客气,滚烫的一口粥噎在嗓子眼里,朱文忠伸长脖子咽下去,脸色通红,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沈书连忙把旁边放凉了的茶给他。
朱文忠一气喝干之后,舒服了,半眯着眼跟那儿喘气,顺过来之后,他手肘抵在桌上,朝前倾身。
“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沈书:“差不离。”
朱文忠道:“那就行,等动身的时候我派人去叫你,总要十天半个月的。蒋夫子新得了个小外孙,我爹叫我明日带点礼去,你跟我一块去。吃过早饭就让林浩送你过来,李恕,对,李恕也带上。我念书的事都是蒋夫子说了算,你俩也该去让他瞧瞧。”想了想,朱文忠斜倚在窗下,打量沈书,“就穿上次让人给你送的文士袍,待会我再叫武阳给你送个玉过去,君子佩玉,你给挂上。蒋夫子为人古板,见了面不必多说话,规规矩矩的,留个好印象,免得上课的时候老拿戒尺抽你俩。”
“夫子经常揍人吗?”沈书心中一惊。
“我是没怎么挨揍,你俩不是伴读吗?揍不了我,还揍不了你们啊。”朱文忠坐正身,笑道,“我放心你,就是不放心你那个李兄,让他上课的时候别讲小话,蒋夫子管得严。”
朱文忠在家闷了三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想带沈书上街逛逛。偏偏一早大军出城,滁州府里粮食也已坐吃山空,这才初三,没几间铺子开张,走来走去也就是那些寂静街道,没甚意思,只得顺路把沈书送回去。
“明天记得过来啊,礼我给你备了。”朱文忠趴在车窗上跟沈书说。
马车离去。
回去沈书就叮嘱了李恕,找出钱来,让郑四上街去买点茶叶,沈书叫上李恕,带着周戌五,坐林浩的车出去,挑了四套笔墨纸砚,蒋夫子的最贵。
“你就不必给少爷买了吧,他能没有?”李恕道。
“他有是他的,我送是我的心意。”沈书让周戌五把东西带上车,在铺子里转了几转,没见着好东西,跟老板打听过之后,往东走到一间卖小物件儿的铺子里,挑挑拣拣,花一两银子买了个扳指。
回去路上,沈书一直把那扳指套在手指上玩,他的拇指比纪逐鸢的细,套上去还宽松出一圈儿。
等到扳指上了纪逐鸢的手,已经带着沈书手指上的温热。
“刚好。”沈书摸了摸扳指,跟他想的一样,扳指刚好合用,在纪逐鸢的手上严丝合缝。
“这做什么用?”纪逐鸢翻过手来看,他虎口的伤处已经长好了,皮肤比从前粗糙。
“戴着这个,射箭就不会伤到手。”沈书示意他看,“箭尾不是总磨着指根么,戴个扳指就不会再磨破手了。”沈书正在摸纪逐鸢的虎口,纪逐鸢翻过手来,握了一下沈书的手。
沈书一愣,要抽出手来,纪逐鸢的手却握得更紧,眼睛将他紧紧盯着。
纪逐鸢的手指滑过沈书的指节,食指与拇指扣住了沈书的右手拇指,他仍看着沈书,生了薄茧的粗糙指腹于沈书细嫩的虎口上来回滑动。
沈书感觉自己是不是耳朵红了,突然抽回手,手指捏了一下自己的耳廓。
“红的。”纪逐鸢的声音带着笑。
沈书:“……”
“怎么这么烫?”纪逐鸢随手摸了一下沈书的耳朵。
“我、我,”沈书觉得头疼,“出去吹多了冷风,我头风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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