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纪逐鸢皱了一下眉头,“怎么就买一枚,你自己不用?”
“师父要给我俩都买,他买的算他买的,我买的算我买的。我用的时候少,你要有两个还能换着用,而且这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见到他,你先用着。”沈书不解地看着纪逐鸢从拇指上褪下扳指。
纪逐鸢拉开沈书的一只手,将扳指放在他的手心里,握住沈书的手,也将那枚坚硬温润的扳指一并握在了掌中。
纪逐鸢:“那你替我收着,要用时我找你拿。”
也是,现在用不上,让纪逐鸢戴着待会弄丢了,一两银子呢!沈书翻出自己随身的荷包。
纪逐鸢看着沈书把扳指收在荷包里。
“那块石头,怎么还留着?”纪逐鸢努了努下巴。
沈书登时有点脸红,讷讷道:“不是你带我去踏青,在河里随手捡的么,还说每年阳春三月,都带我去的。”
至正十年,春暖花开的时节,整座滨海笼罩在烦人的漫天飘絮中。干干瘦瘦、皮肤黝黑的纪逐鸢被他膀圆腰粗的父亲带到沈家书塾,进门后纪逐鸢的父亲同沈书他爹去说话,一不留神没看住崽子。
纪逐鸢便轻车熟路溜到后院,扒在窗户边儿,听见少年人泠泠的嗓音正在背:“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
纪逐鸢一番左顾右盼,见无人,大着胆子在窗户外面吹口哨,吹了好一会,背书的声音是停了,窗户却还紧闭着。
纪逐鸢急了,举手上去正要敲,一扇窗户从里头推开。
接着,沈书便看见灰头土脸的一个人,跟土地公似的从下方冒出来,纪逐鸢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邀沈书去踏青。
“你还说不想去呢,转头就把书一丢,问我去哪儿。”想到往事,纪逐鸢脸上浮起笑意。
“成天在家读书,都憋坏了,只要能出门,随便上哪去我都高兴。”纪逐鸢的话把沈书带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两个少年人没有去平日最常去的海岸边,而是往偏僻的小路上钻。
杂芜的荒草之中,有乳白的水花冲出,两人顺着水的来处,找到源头的河流,现在回想起来,那不能算一条河,顶多就是小溪流。就在沈书毫无防备的时候,纪逐鸢一把把他拽到溪里去洗了个澡。
本来是可以悄悄出门,悄悄溜回去,这么一整俩人衣袍都湿了,三月的天还没有热起来。两人怕回去挨骂,只得把湿袍子脱下来,兄弟两个,披散头发,赤着身子,野人一般坐在山间,一脸无奈地相顾无言对着火堆烤衣服。
纪逐鸢看沈书不高兴了,蹒跚步子涉过浅滩,在溪水里挑拣出一枚白色的卵石,形状像鸽子蛋,颜色也像。
沈书咋舌:“这、这不会是玉……”
“拿到铺子里去,还被人取笑了一番。”沈书没好气道。
“那还留着?”纪逐鸢的尾音微微上扬。
“留着作证,多少年都没带我去踏青了。”沈书小声嘀咕。离开滨海以后,四时变幻不再有任何意义,元军的敢死队,是一座会移动的囚笼,春不赏花秋不赏月,每天只有一件事要对付,就是到饭点一定会饿的肚皮。
沈书把荷包口系紧,收了起来。
那时连纪逐鸢也还带着孩子气,能想到的最远的事无非是下一个节日要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一天玩得高兴了,就希望还能再有这样的一天。
对那年的纪逐鸢而言,沈书是邻家教书先生文文弱弱的儿子,是要是没自己带,出了家门连路都找不着的小弟弟。这样不会打架的小孩最可怜了,街上同龄的熊孩子都会欺负他,大家不喜欢带不会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小孩玩。
而对那年的沈书,纪逐鸢是整条街的孩子王,常常在外面玩得脏兮兮的,要是能进父亲的书塾就好了,那纪逐鸢也能每天穿得干干净净。孩子王是最可怜的了,大家都怕他,没有人亲近他。
于是两个少年,基于误解,反而玩到一块去了。
正月初八,耿再成出发后的第五天一早,朱元璋率部从滁州府出发,朱文正随军,家眷仍留在滁州府中,另有郭公亲兵五千镇守滁阳。
压在脑袋上的两座大山没了,朱文忠索性天天往沈书住的民宅跑。纪逐鸢的伤一天比一天好得快,有太阳时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原先朱文忠有些怕他,来的次数多了,知道纪逐鸢就是不爱笑,渐渐也不怕了。
一连数日,朱文忠的书也不温,拳也不练,起先找沈书下棋,沈书却要读书,只好跟李恕下,幸而两人都是臭棋篓子,越是下棋臭的人,棋瘾反而越大。
最高兴的莫过于纪逐鸢了,总算没人缠着沈书,沈书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读书写字也是好的。早上的拳还是要练,高荣珪和穆华林都不在,李恕便称大年还没过完,晨间太冷起不来。
沈书打拳,纪逐鸢便在走廊下来回走动,活动筋骨。完事再叫李恕起来用早饭,每隔一天,沈书要去看一眼康里布达。
初十下午,傅大夫派了个小童来告诉沈书,旺古达的妻子咽了气。
沈书把扇子画得一团墨污,他搁下笔,听见那小童又说了一句:“走得挺平静,就是那胡人伤心坏了,要不是小少爷的朋友拦着,那胡人还想打傅大夫。真是好心没好报。我们大夫没同他计较,后来他瘫在榻畔又哭又闹,我们也听不懂您那朋友说什么,劝过了胡人,您朋友像是吟唱了一段经文,事情才算完。”
“傅大夫家去了?”沈书问。
“再不赶紧走,怕他又要闹事,早回来了,使唤小的来告诉少爷一声。”
沈书说知道了,数了几枚铜钱给那小童,把欠药铺的药钱结清。沈书在房里呆坐了一会,扇面是写不下去了,左思右想,还是叫林浩备车。
“你吃了晚饭再去。”纪逐鸢坚持。
沈书心里不好过,想着吃饱了能好受一些,横竖塞了点吃的进嘴。纪逐鸢叫周戌五把芝麻烧饼给沈书装在食盒里,径自往马车里钻。
“这……”沈书半个身子探进车里,看见纪逐鸢已经大摇大摆坐着了,一脸着急,想把纪逐鸢拽下车,让他回房休息去。
纪逐鸢却一把拽得沈书站不稳。
压到纪逐鸢腿上的瞬间,沈书几乎跳了起来,心里砰砰直跳,气得沈书踹了纪逐鸢一脚,“哥!”
车门被推开,纪逐鸢从周戌五手里接过食盒,点头示意让他回去。纪逐鸢高声向外吩咐马车启程。
沈书简直拿他没办法,还是又问候了纪逐鸢的屁股。
“说不疼就不疼,我什么时候撒过谎?”
“骗我喝酒那次不就说谎了?”
“骗你喝酒是骗你喝酒,可我没有说谎。”纪逐鸢把眼闭上,老神在在,才被踹过的脚贴着沈书的鞋子示好地蹭。
“……”沈书无奈道,“我是去吊丧,你去做什么,那胡人都不认识你。”
“他叫什么名字?”
“旺古达。”
“蒙古人。”纪逐鸢睁开眼睛看沈书,戏谑道,“现在认识了。”
“那你待会别说话,旺古达很爱他的妻子,他是给平金坊看门跑腿的,因为妻子病了急需用钱。那天平金坊的人翻脸把朱文忠赶出来,落下了我拓那枚银币的图,旺古达看到了,想起来他给康里布达送的图纸。是为了给她妻子治病,才卖了个消息给我们。高荣珪找他收留康里布达几天,人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旺古达心地很好。”沈书喃喃道,“我听那小童说,他的汉人妻子去世,他哀痛欲绝,险些把傅大夫打了。”
“我不说话,我就是看着你。”纪逐鸢道。
沈书没脾气了,我用你看着?我又不是去闯祸。话未曾出口,纪逐鸢一条胳膊搭过来,将沈书的肩膀朝着自己揽。
沈书突然意识到,纪逐鸢是故意逗着他多说几句,这会沈书心中也没那么难过了。纪逐鸢摸了摸他的头和脸,打开食盒,拿了块芝麻烧饼给沈书吃。
沈书吃了一路,到地方时沉甸甸压在心上的那股滞闷已随烧饼消散。
马车停下,沈书才要起身,被纪逐鸢拉住手腕让他等一下。沈书一脸莫名地看他哥,纪逐鸢伸手拈去沈书唇上沾的芝麻,随手喂进自己嘴里。
沈书脸庞微微发红,连忙把嘴使劲擦了擦,下车往旺古达的家宅走去。然而才下第一个石台,沈书就看见不远处火光冲天,正是旺古达的家。
不等沈书说话,纪逐鸢吼了一声:“林浩!”
车夫也下来,沈书挨家挨户把旺古达左右一条街的邻居家门都推开,这条街上竟只有一家还住着人,是个须发花白梳小辫的胡人老汉。老汉不懂汉话,沈书指给他看,几丈开外的房子起了火,老丈连忙把年轻人让进院子里,找出两个木桶,让他们打水去救火。
沈书和林浩各自提着两桶水往房子冲,旺古达的家门大开,康里布达从旺古达家左近的院子出来,也是提着水桶,与沈书打了个照面,来不及叙话,只顾着不断冲进冲出地救火。
空气里弥漫着火油的味道,沈书跑了几个来回,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提着空水桶在门口站了片刻,就见纪逐鸢搬着个水缸过来了。
沈书骇得眼睛都圆了,待纪逐鸢走近,才发现缸中只有半缸水,但也有上百斤重。纪逐鸢将水缸放在旺古达的家门口,又去旁边一户人家荒废的院子里找来打水的木桶,一桶接一桶往水缸里添水。
而余下的三人就从水缸里把水提进院子里灭火。
照亮半边天空的火光渐渐减弱,浓烟腾起层云,凶猛地在房子上方翻滚,好半天才开始散去。
一直不见踪迹的旺古达,步履趔趄地从街道尽头朝这边走。
四周无比安静。
胡人老汉叽里咕噜的话语沈书一个字也听不懂,纪逐鸢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旺古达在那拄着杖的老头面前站了许久,不等他说完,跌跌撞撞地朝家跑去。
一声凄怆的叫喊从旺古达的喉咙里挤出,他谁也不看,蹚过一地泥泞,冲进了家门,径直朝一间屋子跑去。
屋舍烧毁大半,旺古达跑向的那间屋,门和屋顶都已经在大火里化作焦炭,他脚下被漆黑的门槛绊了一下,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张望,泥墙并未坍圮下来,木头与纸撑起的窗户却已是灰烬。
墙上咧开两张嘴,嘴里是黑洞洞的一片虚无。
旺古达哀嚎一声,冲进卧房,抱出来一堆烧毁一半的被褥,他再次跑进房间里。
“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康里布达疲惫地说,他只穿着单衣衬裤,雪白的脖颈上交错的布满黑色的灰,脸上也一片脏污,“旺古达去埋他的妻子,不让我跟去,我就睡了。怪我睡得太死……”康里布达漂亮的棕色眼睛睁得很大,悲伤地注视着不远处跑进跑出的汉子。
沈书看见,堆在那些破褥子上的衣服,是女子穿的颜色。
枯树梢头升起月亮,零星几只鸟离开被皎洁月光照亮的地方,在夜色中隐藏起行踪。
身形佝偻的老人站在家门口张望,没有过来。
“哥,你还有力气吗?”沈书也是被纪逐鸢吓了一跳,百余斤的水缸,他竟能搬得动,这也说明纪逐鸢没骗他,伤估计是快好了。沈书招呼林浩过来,自己跟林浩试了一下,只能勉强让那水缸倾斜。
纪逐鸢在两人惊讶的眼神里,把水缸又搬回去了,杵在地上当的一声响。
院子里旺古达的哭声渐渐变成呜咽,他坐在地上,悄无声息,只是不住抬手抹泪。
“完全不知道谁干的?”沈书低声问康里布达。
“也许是平金坊的人发现了我躲在这里,也许他们查出了什么。”
沈书不安起来,难道是因为旺古达曾经向他们透露过平金坊主人让他送信给康里布达的事?可这事只是让沈书他们得知,平金坊的人要那枚银币,后续没有引发任何针对平金坊的行动。也图娜逃跑,平金坊的人也只是猜测可能是康里布达做的,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们应该也不能肯定才对。
那到底为什么要放火烧旺古达的房子呢?
沈书皱眉看向康里布达:“难道是不让你在这里住?”
“我都住了这么些天了,从来没被人发现过。”康里布达气闷道。
“你一次也没有出过门吗?”
康里布达语塞。
沈书接着问:“什么时候的事?”想了想,他又问:“今天旺古达的妻子离世前,是不是让你去找过大夫?”
康里布达狠狠一把抹去脸上的灰,眼中的茫然化作愤怒:“平金坊这群王八羔子是反了天了!”
纪逐鸢拦住了康里布达的去路,冷声道:“去哪儿?”
“你让开!”
沈书拉住康里布达的衣袖:“你一个人打不过,就算你打得过,旺古达今晚也没有住处。你去跟他说,收拾收拾,先跟我们回去,明天再做打算。”
康里布达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缓步往旺古达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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