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这一路到和州,并未横生枝节。照沈书的想法,这么浩浩荡荡一支车队,车马俱全且不提,光是各家的细软家产便缀了足足二三十车在后头。马氏算谨慎的,钱财都在主仆二人坐的车上,那架马车原就只坐两名女子,加上沈书,还余下不小的空间装了两大口箱子,想是夫人的衣服配饰。
去和州不是逃难,而是滁州府一山不容二虎,朱元璋早晚得腾出地方来,不是和州就是太平,运气再好一些,能撵到集庆路去那是上选。
从滁州跟来的平民,或者板车拉着老弱妇孺,或者步行赶路。大部队停下来生火造饭时,也分给流民们一些。
路上亦有从北路下来的难民,一看有吃的,就都不走了。队伍里有将领的家眷找到马氏,怕是这样经不起吃,原只有六百人上路,四天以后,前前后后的人都望不见头,一旦歇下来,便听见说话的五音杂错,哪儿的人都有。
一名妇人怀里抱着女儿,担忧地打量人群一眼,与马氏走到僻静处,低声道:“带这么多人过去,要都是健壮的男儿就不说了,可夫人您看,这老的老,小的小,带过去也无非是要总兵养着,要不然施舍些粮米,打发他们绕道和州,另寻去处。”
马氏犹豫不决,打发了妇人之后,让丫鬟叫沈书来问。队伍里没有文官,索性马氏让沈书管着钱粮。
“吃到和州是没问题,到今日为止,尾随咱们队伍后面的,共计五百七十四人,两成是老人,妇人三成,余下的是小儿,男丁仅有二十来人。”
马氏听得暗暗惊讶,见沈书手里捏着一本册子,道来却是通畅流利,成竹在胸,不需时时翻检名册。
“一人一天八两米,小孩减半,这些多跟上来的人,一天吃不到二十七斗米。后头那四架牛车拉的都是粮食,眼下刚吃空一车,就是后半程再来些人,粮食也够吃,到和州还能余下些。”沈书想了想,又道,“这还是往多了算,实在吃不了这么多。”
马氏略感安心,想起方才那妇人的话,颇有些难以启齿。
“跟来的老弱妇孺多些,不过照我看,都是饿的。”沈书拿自己做例,道:“原先跟我哥混元军的敢死队,我几乎都在伤兵营里,实在是又累又饿,加上年纪小身体差些。夫人看我现在,不也能算账能提刀吗,这些孩子都会长大。”沈书一面察言观色,放缓了语速,略作思忖,继续道,“咱们还有余粮,和州才经一场大战,城里想必也有不少人被杀或是逃走,留下的田地也需要人耕种,兵员也是要扩的。”
看见马氏表情里的担忧减轻,沈书精准地补上了一句:“要是半道抛下这些人,夫人也会于心难安,都带着好了,又不是养不起。”
这一句可说是恰到好处,安了马氏的心。这一路上沈书最常伙在一处的便是朱文忠,听他说了不少事情,那日在车中听到马氏身边婢女含糊地骂了一句“贪财”,沈书也已从朱文忠那打听过了,朱元璋到郭子兴身边时不过是个十夫长,也是自己能干,行事聪明果断,根源在于他少小失怙,在寺庙念经时识文断字的功力见长,没撞几天钟便漂泊在外,四处化缘。苦头没少吃,眼界却着实是开了,当时固然想不到后来会有幸得到濠州大佬郭子兴的赏识,还能得马氏为妻。
娶了马秀英之后,这位夫人就像是观音净瓶水,每当朱元璋壮志难伸时,马秀英都能恰到好处的帮忙化解。有她从中周旋,郭家与朱元璋的关系也缓和不少。朱文忠唤一声舅舅的朱元璋,也才二十七岁,正是意气风发,他手底下的一干将领,大多是打下滁州府后,名声鹊起,陆续来投的。
而郭子兴那面,起事前便家产颇丰,跟随他的老将,则是濠州一系,赞成屯田自保的不在少数。于是每每议事,难免主攻的朱元璋就要跟主守的郭家子发生冲撞。
两家人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关系渐渐也就疏远了。于是马氏便拿自己的嫁妆,往抚养她长大的两位夫人那儿送,回娘家见到面,也要磨破嘴皮子地替朱元璋多说些好话。
看着马氏亲自带着人施粥给流民,沈书略带唏嘘,低头扒饭。一路走一路有人薅了些野菜,厨娘有一双巧手,做了给大家添菜。
“我就说舅母肯定不舍得把这些人撇了。”朱文忠也同沈书他们围坐在一起。
已经是傍晚,探哨的人说再往南顺着官道走半个时辰,有一个村镇可以落脚。他们的队伍带着几车粮食,就怕被抢,索性早点开饭,到时候进村便扎营睡觉。看能不能借到几间空屋子,让女眷们好好睡个踏实觉。
谁想那村子外围设下杈子不让车马通行,沈书带着纪逐鸢和李恕前去询问,村里人见是外乡来的,神色多有戒备。
那是个老汉,站在村头借着尚未黑透的天光打量,连忙摇头:“不能进,你们绕路走。”老汉身后跟着几个村里的壮汉,个个矮墩身材,手里抓着铁禾叉,苦大仇深地把沈书他们拦在老汉身前一米开外。
“大爷,我们不是坏人,都是去和州的家眷。”
一听和州,几个人情绪更加激动,一名壮汉当即就想动手,被纪逐鸢挡了一下,纪逐鸢足比那人高出一个头,腰间更是毫不遮掩地挎着刀。
老头也伸手拉住身边的年轻人,朝他摇头。
“你们就在村头外扎营,不进村子就行。”那老人态度坚决,不肯让步半分。
总不好硬闯,万一睡到半夜,叫人拿刀砍了,得不偿失。这么一想,沈书省下口舌,回去给朱文忠说。
朱文忠说没事,横竖这千把人一路都是风餐露宿,当即下令就在村外扎营,翌日绕道继续往和州前行。
之后数日,又有村落也不让横穿,沈书奇了怪,让队伍先行,只带着纪逐鸢两个人,找了个村子打听究竟为什么。沈书还特意让纪逐鸢把兵器解下,以免惹人侧目。
到村子里,人家见是两个过路的少年人,反而劝诫他们不要再往和州去。
“咱们村里的女子都被掳了去,休说闺阁女儿,就是嫁了人的在路上走着,也被抓了好几个。”说话的大叔端来两碗水,朝屋里悄悄瞥了一眼,压低嗓音说,“我家的被吓得好几日不敢出门,我也说叫她先别出门了,就在家里做点针线。前几天她一起做活的姐妹让人抓去,回来连哭了好几场。也是咱们汉子都不顶用,族老前几日把男人们叫出去,这都不敢让家里女人随便出门,就是到河边洗衣服,也得有男人跟着。”
“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沈书不急着喝水,同样轻声地问他。
“还不是那些个什么红巾青巾的,虽然没有大肆抢掠,但抢女人的事情时有发生,这还好秧苗还没种下去,三天两头有兵马过境,这世道要乱到什么时候,等过几日秧苗长出来,大伙儿都担心再有军队过路,会把苗踩了。族老让大家抓紧着趁农闲,在田地四周围上篱笆,虽然拦不住马,好歹不至于让人误踩了。”
里头传出女人压抑的咳嗽声,汉子坐不住,让沈书他们喝完水自己走便是,起身去里屋看老婆了。
“总不能是我舅的队伍干的。”朱文忠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舅的兵纪律严明,从来不干烧杀劫掠的事。”
“你舅是总领,底下还有那么多将领,你能肯定没有一个人带的队伍会干这事?”沈书编了个草蚱蜢,放在朱文忠的肩膀上。
朱文忠本来一肚子火,也没脾气了,把蚱蜢拿下来,放在手心里。
“等到了和州,我去说,让舅舅清查。”
沈书点头道:“抓了的就放回去,搞不好真的是光棍太多,抢女人回去做老婆。这几日都在行军打仗,就是抢走了也还来不及成亲,总要在和州安下个窝才能娶媳妇。”说到娶媳妇,沈书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就在旁边听,只有沈书忘了什么他才会说一两句话。沈书觉得,他哥是想让他在朱文忠跟前多表现表现,沈书很是承情,虽然不大用得着。这些都是小事,朱文忠没有表现的机会,他一个从属于朱文忠的伴读就更没有表现的机会,急是急不来的。
沈书心里也并不着急,等到了和州,他还要尽快找到穆华林。这几日里沈书都尽量不去想康里布达的事,这一想脑袋更疼了,天大地大,康里布达这样的江湖浪子,现在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这几天管钱管米,管来来去去的人,虽然沈书只管分派事,有人去分吃的用的,但光嘴皮子功夫也忙得脚不沾地。白天跟朱文忠说话的时候想起来康里布达,一整日沈书都在惦记这个事,等到晚上回营帐睡觉,沈书出去尿尿,把他哥也拉了起来。
两兄弟到了小溪边的树下,各自一阵哗啦啦。
天气寒冷,水边更冷,清澈见底的溪水浅浅的一层,潺潺地流动。
“哥我给你说个事。”
听见沈书说话,纪逐鸢突然就想岔了,提好裤子,硬邦邦地说:“是长大了些。”
“啊?”沈书冷得缩脖子,纪逐鸢把沈书往怀里带,勾住他的肩。沈书觉着好受了一些,做贼似的往四周看了看,没人,但还是扒在纪逐鸢的耳朵旁边,极其小声地说:“康里布达抢走的那口箱子,很可能就是我师父那箱子……”
“能确定?”纪逐鸢想起那天晚上沈书的反常,平时沈书跟康里布达关系还算不错,那天却在朱文忠的面前说康里布达不是个好人。
“十有八九,我问过周戌五,当时那些胡人离咱们院子不足百米,只不过和我们走得是另一个方向。箱子也是带锁的。”
纪逐鸢沉吟道:“光凭这些,也有可能不是师父的箱子。”
“我想好几天了,也跟周戌五细细问过,康里布达是看到有人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才上前去抢的。之前康里布达和我说,他想把银币要回去,是因为这枚银币会给我们带来危险。”
“你之前怎么不说?”纪逐鸢心中警惕,“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你没告诉我的?”
沈书自知理亏,讨饶地巴巴儿把纪逐鸢看着。
纪逐鸢烦躁地抓了一下脖子,粗声道:“你说,你接着说。”
“他说这枚银币属于他们族中一个杀人组织,这个组织只收取当年世祖手下能臣伯颜发给各家的印章,主要是他们想找最重要的那枚玉玺。”
纪逐鸢听得直皱眉,道:“他是骗你的,要银币只是为了换他姐,而且康里布达这个人不可信,满嘴都是谎话。”
“那天晚上我去找他,他又提到过净风神,我觉着他骗人是骗人,谎话要说得真,必然半真半假。周戌五形容的大小和形状,还有颜色,他说是金光闪闪的,会不会是黄缎面。”
“便是如你所想,也不见得箱子是师父的。”
“但也有这个可能对不对?”沈书语气带了三分执拗。
纪逐鸢不想惹他不高兴,附和地点了一下头,含糊道:“也许是装着随便哪一代的御玺,伯颜那个事我听村头的人闲话说起过,世祖南下,先灭金,后灭宋,历朝历代的御印都被收缴磨平,伯颜处置这些东西的时候,叫人磨平,分发给王公大臣了。难不成还有漏网之鱼?”
“要是有秦传下来的那块传国玉玺呢?”沈书道,“你若是伯颜,你舍得把这玩意儿磨平了?元成宗的父亲真金太子病逝,世祖想传位于孙,他死后传国玉玺可是现过身的。”
这件事纪逐鸢也听过,但那是坊间闲话,小老百姓离皇城根下那个圈儿十万八千里,没事儿说笑话逗趣的。
见纪逐鸢沉默,沈书把自己的想法吐露了出来:“康里布达说他的父亲急需要找一件东西,要是拿不到,他不会跟着也图娜回去。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如果康里布达说的那个组织,就是三大胡坊背后的力量,而康里布达和也图娜的父亲,是这个组织的主人呢?那康里布达看见玉玺现身,立刻抢了拿回去跟他爹邀功,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纪逐鸢听得眼瞳微微放大,有一些愣了。
“你……”
“你也觉得很有可能吧?”沈书笑眯眯地问。
纪逐鸢不忍心打击沈书,含蓄道:“我小的时候白天若是去镇子里听戏了回去,也常常胡思乱想,梦里当大侠,上天做玉帝,下海揍龙王。冷不冷?”纪逐鸢拢了一下沈书的肩头,半拖半抱地把人往营帐里拐。
听纪逐鸢话里的意思,沈书就知道他哥不信,只得把想法憋在肚子里,低头看路拿脚踹石子儿,心里暗想:这回不是我不给你说,是你自己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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