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也差不多了,要不少爷先回去,剩下的几家也就只有最靠南的那一排房子可住人了。不如交给小人,明天一早,再带少爷过去看看。”张楚劳极有眼力见地说。
横竖没有几个人了,沈书便叫人给纪逐鸢搬板凳过来,有个伶俐的少年人即可便去给纪逐鸢弄来一碗好茶水,请他慢慢吃茶等人。
外头做事没什么好茶叶吃,冲泡出来俱是为着解渴,茶汤淡淡带点儿微黄颜色,喝上去淡香无味。沈书倒不愁纪逐鸢吃了晚上睡不着觉了,一面分派人,写帖子,写纸片子。
张楚劳与他配合默契,分门别类收在几个大小各异的方匣子里,齐齐整整有条有理。
写好之后另外有人在旁边发米面,拳头大小的一点儿,有的人直接拿衣服便兜着,千恩万谢地带着小孩去住处。孩子则步履蹒跚地跟着家里人,小手紧抓着母亲或是爷奶的衣摆,溜圆的眼珠到处看,一脸畏言。
间或沈书抬头看过来一眼,总是碰上纪逐鸢在看他,沈书忙活着,并不清楚,纪逐鸢的眼神几乎没从他身上挪开过,疏淡的眼神里隐隐藏着一丝骄傲。
不到半个时辰,人群俱已经散去,沈书起身伸了个懒腰,顺势手搭在腰间,咕噜的一声。
“少爷快去吃饭吧,小人带人收拾。”张楚劳请示地问沈书明日大概什么时辰,什么地方见。
“大家都先睡个好觉,辰末还是在这里集合。”沈书抬头张望,见不远处有一棵十人合抱的古树,随手一指,“就那儿,都吃了早过来,多吃一些。对了,张兄。”
张楚劳连道不敢,让沈书别这么叫。
沈书一笑:“怎么,我还没做官,你们就帮着我把官架子搭起来了?”
周围人都在笑,跟沈书处了一整天,大家都知道他说话做事干脆利索,不过谦不自大,跟人有商有量,哪怕是年纪小点,众人也是心服口服的。
沈书问过张楚劳媳妇要是能挪得出空,看能不能明天给大家做几个菜,也不必让嫂子送过来,到时候使唤个手下过去拿。张楚劳自然答应,还笑说如此他也不必抽那个把时辰专门回家一趟用饭。
事说定,沈书过去想拿过灯笼来,纪逐鸢的手往旁边一让,给他右手。
沈书笑牵着他哥,兄弟俩并肩而行,一长一短两条影子拖在地上,看上去连手臂也挨在一起了。
托朱文忠的福,沈书、纪逐鸢和李恕,分在城南的一间两进的院子里,前面是堂,后面左右分列的是卧房。
“少爷,这边,这是书房。”郑四提灯照给沈书看。
见到房中情形,沈书喜出望外,不禁大声起来:“还有这么多书?”
郑四笑点头:“从滁州府带过来的那一箱,林林总总这两个月里文忠少爷送的在这,而且这房子,原是一陶姓的归隐文士住过的,去年秋天举家北上河南行省投亲去,空下来的。园子里一直有人洒扫,那陶老爷还有一门穷亲戚在和州城里住,房子便托给他们照看。”
提灯一转,郑四引着沈书到后院,小声提醒:“苔痕湿滑,少爷还当心。”
沈书应下来,于微光中看出夹在行道两侧俱是竹影,有点唐竹的样子。沈书驻足,让郑四把灯笼给他用一下,提起灯一照,还真是。沈书放下灯,往竹根上照去,蹲下去抠了点儿土。
郑四奇道:“少爷看什么呢?”
“这竹是新栽的,土还松,水给多了,明天去找个花匠来照应。”沈书继续往前走,四处都转了转,见院子并不小,还造了一个池子,也算陶家花了心思,在池子内部凿穿孔隙,连到地底的活水,一直通到另一间院子里,从造成荷叶形状的石雕里涌出,流到一条人造出来的水渠里。
后院还种了雪松、玉兰、牡丹、杜鹃,圈起来的一片花圃中,过冬的盆栽花种俱已经过修剪,只等春天重新抽芽,还能再开。屋檐下挂着一个空鸟笼,水池里的几尾鱼被灯光一照,顿时受惊四散,往假山底部的石隙中钻,余下羽毛似的尾巴随波飘动。
沈书正要问纪逐鸢住哪间,就听见纪逐鸢的声音从前面从前面传来,叫过去吃饭了。
整个大宅子里屋檐下只有四盏灯,沈书擦干手上的水,坐到桌边,招呼周戌五和郑四也上来吃饭。圆桌很大,围坐十二个人都不成问题。
“家里人不多,不必那么讲究。”沈书一看桌上还有蒸鱼,觉得稀奇。
李恕一笑,把筷子分给每个人,说:“我回来的路上,帮人写了副贴门上的对联,那家人谢我的。”
看来卖点字画确实也是一门营生,想到自己刚离开元军营时的打算,沈书一哂。而此刻饭堂里点了五根蜡烛,照得亮亮堂堂,一桌子热菜,有鱼有肉,肉星子也是肉,沈书心中一热: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吃过了饭,沈书一头扎进书房里,纪逐鸢随在他身后,走在前面的沈书到处东看看西摸摸,从书架上取下一部梦溪笔谈来,站在书案旁,兴致勃勃地翻了一会。
“明日出去转不成,后日带你好好在城里转转。”纪逐鸢道,“你想想还有什么要买,今天白天,朱文忠差人送了一车粮食、菜、肉过来,能对付三五天。”
“后日也未必能转。”沈书把书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回架子上,示意纪逐鸢坐,沈书挨在纪逐鸢旁边的小凳上坐下,耐着性子同纪逐鸢说,“我把路上带过来的难民安置了,明日带几个人,把东北那片,照计里画方的办法,绘制一幅局部舆图,这事繁琐,要有人步量,有人矩测,我自己算自己画。今日我跟张楚劳说过,明天看能不能教会他,少说得有三五日的功夫。而且才打完这一场,城里也没什么好转的。”
“只要不打到城里面来,市集还是要摆的,就没有市集,也有小贩沿街叫卖,不然大家吃什么用什么?”
这沈书倒是没怎么注意过,但听纪逐鸢说,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的是这样,从前滨海乱的时候,只要是半日不打仗,也还是有行脚的商人挨街卖菜卖炭,毕竟人是每天都得吃喝穿衣。
“而且马上开春了,得做几身春衣。你不一起去选选?”纪逐鸢看着沈书,心里浅浅地捻起了一层膜似的,他看着沈书的面上多了几分少年人头一次能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了的兴奋,眉宇中稚气褪去,成算使得沈书的眼睛愈发有神。便是老人们常说的:精神头旺。
沈书一想,衣服还是得做,朱文忠再怎么样也算个少爷,跟着的人不能给他丢人。这么一来,得把李恕也带上,另外一个问题促使沈书开口:“我们的钱不是给胡人抢走了吗?”
下一刻,沈书诧道:“你瞒着我藏私房钱了?”
纪逐鸢才含着的一口水喷了出来,咳嗽着擦嘴,脸色微红:“胡说什么?我用瞒着你藏吗,你又不是我媳妇。”
沈书讪讪:“那你上哪儿弄钱?”
“白天我去总兵府了。”纪逐鸢道。
“我也去了,怎么没见着你?”
“你什么时候去的?”
沈书道:“中午啊,还跟朱文忠一起吃的饭。”
“我上午就去过了,找朱文正支了几个钱,我还见着师父了,打了个照面,没说上话。”
沈书本以为自己离开后,纪逐鸢在家里躺着歇了一天,听他这么一说,就想唠叨几句,转念一想,这几日里赶路劳累,他哥这么大人了,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吗?说多了平白惹他不耐烦,睡前把纪逐鸢按着检查一下伤处也就是了。
“想什么?”纪逐鸢眉头一皱。
“没,嘿嘿。”沈书替纪逐鸢捏手臂,纪逐鸢顺势把手覆在沈书的手背上,抓了一下他的手,又不着痕迹地立刻松开,“我不累,下午没出去,盯着人把院子收拾出来。陶家的来过,先赁居一年,等年底再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出发,买下来不合算。”
沈书欣然点头:“恐怕一年都住不了。”
“我伤差不多好全了,等这边安置妥当,就去曹震手底下报到。到时候三五日才回来一次,这几晚就跟你屋里对付着住,省得天气冷,用过的褥子被子不好晒。”
沈书没想到这么快,颇有些说不出的意味,但见纪逐鸢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也不见他哥不舍得,沈书只好憋着心酸,掩饰地低着头小声应和:“是该去军营了。”
才说完,立刻又抬头,巴巴儿把纪逐鸢看着:“三五日就回来一次?”
纪逐鸢嘴角微微一牵,笑意令他整张脸都显得柔和了许多,他摸了摸沈书的头,轻拍沈书的手背,说:“舍不得哥?”
沈书“呿”了一声,瘪嘴道:“不回来好,省得有人管我。”
纪逐鸢笑着说:“是你老爹叫我管你,不乐意?”
沈书闷头不说话了。
“不乐意哥也管你一辈子,要挣钱养活你,你以为我愿意去军营一直待着?那些兵丁能有你好欺负?”
沈书:“……”
纪逐鸢大笑起来,沈书许久没见过他哥这么开怀,心想由他说吧,过几天也说不上了,这么一想,沈书心里又惆怅起来。
这一天从天还没亮忙到现在,沈书已经是哈欠连天,要不是周戌五来报,穆华林已经在堂屋等他了,沈书都忘了朱文忠说给他师父捎话叫他晚上过来。
沈书不让纪逐鸢跟去,吩咐周戌五去准备洗澡水,让纪逐鸢舒舒服服泡个澡。
“不洗干净了,别想上我的床。”沈书丢下这么一句,赶忙往堂屋去了。从和州过来这一路就没洗过澡,待会沈书也要洗,只是他不想让纪逐鸢听康里布达的事,借故把他哥支开。
院子本就不大,没几步就到堂屋上,沈书险些认不出穆华林了,他一身棉甲,胳膊腿都粗了两圈,更显得整个人魁梧威猛,他双腿略略分开,踞在案前,手边是一只茶碗,盛着清水,热气从碗口蜿蜒而上。
穆华林头略朝沈书这边侧过来,继而起身,迎着沈书走过来。
“师父!”沈书压抑着胸腔里翻腾起来的激动,不过大半个月没见,再见到穆华林,沈书分明感到心情轻松起来。
“长高了。”穆华林低沉的嗓音说,欣慰地端详沈书模样,深邃的眼眸里闪动着一抹精光,“这次没生病,在滁州养壮了些,我们出发后,天天吃好的吧?”
沈书与穆华林寒暄几句,发现穆华林把胡子剃干净,梳汉人的发式,真要把头盔戴上,一眼根本看不出是个蒙古人。
一股酸意冲进鼻腔,沈书使捏了一下鼻子,哈欠冲得他眼角发红,终于没打出来。
“这么困,都进城了,也没好好睡会?”穆华林边喝水,眼睛从碗沿上方看沈书。
“事情太多了!”沈书抓狂道,“师父,我有要紧事,您那口箱子……”
“嗯?”穆华林鼻腔里发出声音,放下碗,正襟危坐起来。
沈书心中一抖,试探地问:“您出发前托给我的那口箱子里都装的什么?”
“钥匙不是在你那里,你随时可以打开看。”穆华林说着,眉毛突然一皱,察觉到什么,眉心褶皱愈发深刻,迟疑道:“箱子是跟着你的吧?你去取来,打开看就是。”
沈书未动。
穆华林神色一变,语气冷硬:“箱子丢了?”
“不只是那口箱子丢了,你们前脚出发,城里胡人抢劫,家家户户稍值钱些的物事都被打劫一空。有人放火烧屋子,大家都顾着逃命,什么也没带地先跑出去。一回头的功夫,您给我和我哥的钱,还有您那口箱子,全都丢了。”沈书看到穆华林脸色一黑,连忙又说,“但是康里布达抢走了一样东西,装在个四四方方金色的匣子里,比拳头要大,我估摸着是一方宝玺,他抢走的箱子里还有不少钱币……”沈书再一细看穆华林的表情,隐隐感觉他半喜半忧,与方才有些不同。
“就是那口箱子。”穆华林说,“是康里布达带走了?他没跟你们在一块?”
“那天晚上城里全乱了,我们分两路跑,康里布达恰好碰上胡人开箱点东西,也是赶了巧,让他把箱子抢回来了,他还抢了胡人的车驾,应该是趁乱逃出城了。”沈书叹了口气,“但他走后,也没有捎信给我们,康里布达是知道我们来和州的。”
“他不会捎信来。”穆华林断言道。
“师父……”沈书小声道。
穆华林了然,摆了摆手:“不怪你,我该直接告诉你装的什么,这事你不要管了。”
“那方匣子装的是什么?”话一出口,沈书便察觉到久违的杀意,穆华林的眼神也冷下来,虽只有短短片刻,沈书也出了一背冷汗。穆华林要是动手,他绝无还击之力,但穆华林只是端起碗喝了一口水,继而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端方。
“你不是已经有猜测了?”穆华林脖子略略朝前,注视着沈书的眼睛。
沈书眉头微蹙起来,被穆华林看着的短短瞬间,沈书只觉得心里任何想法都是藏不住的。
“那怎么办?”
穆华林挪开眼,整理铁甲护腕,嘴唇紧紧抿了起来。良久,他一只手放在桌上。
沈书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穆华林的手,他手背大半包裹在皮革护甲里,露出的指节粗壮有力,完全可以作为兵器。穆华林屈起食中二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下,长出一口气,不无担忧地说:“暂时不能怎么办,你听我的,不管就是。我修书一封送出去,派人沿途打听,如果不知道康里布达还有也图娜这么个姐姐,那就毫无办法。既然他跟也图娜有同一个爹,儿子闯了祸,只有踢上门去看他爹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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