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八十二

小说:不纯臣 作者:轻微崽子
    才经一场大战,但元兵实在没有竭尽全力,稍遇硬攻,也先帖木儿便带人败走,弃城而去。

    沈书跟着带路人,见和州城中大小巷道,并未遭到太大破坏,便推知这场攻防战实际的战场只在一墙之外。有些民居内桌椅板凳上已积起厚厚的灰尘,显然不是因为张天祐攻到城下趁乱逃跑的,而是早就离乡背井,迁居他处。有的家里甚至还有半缸未曾动过的粮米,这样的不多,却未没有。

    也有少数,家门未掩,室内一地凌乱的布料木头,现出主人家奔逃之前的张皇。

    路上沈书了解了一下朱文忠派给他的人都叫什么,以前做什么的,当中大多是做过客栈货栈管账,有一人叫张楚劳,给钱庄做过事。只是至正交钞一出,没有皇家背景的普通钱庄,倒得都差不多了,张楚劳的东家病逝,钱庄清盘给当地一名色目官员。他只好拖家带口,来南方投奔亲戚,谁想落脚不足半月,和州也打起来了。

    沈书看张楚劳口齿伶俐,脑筋清楚,又在钱庄柜面上做过六年事,分派他负责造册。那张楚劳写一手漂亮的小楷,休息时,沈书找张楚劳多说了几句话,得知他临的是松雪道人的帖,倒有些惊讶。

    汉人当中,往往瞧不上仕元的这位南宋宗室后人,且在仁宗时候,赵孟頫颇得仁宗赏识,甚至从来以字称呼其人,惹得朝堂上下不少人眼热,背后议论他的字体媚俗绵软,毫无风骨气节。看似点评他的字,实际上是抨击他的为人。

    “很多时候,死要比活着容易太多了。”沈书叹道,起身把用过的茶碗给一旁街角树下搭棚子给大家散茶水的大婶。

    这碗茶喝得沈书一走动,耳畔仿佛就听见肚皮咣当作响,嗓子眼里的火辣感稍微舒缓了些。

    看见沈书走近,排队等候的难民们从前到后渐次都站了起来,有些老人家实在孱弱的,或者坐在地上,或者坐在随身带的箩筐上,顶着日头等这年轻人分派地方住。

    倏然间一个画面浮现在沈书的心头,两个月前的自己,不也跟他们一样,在高邮城外头排着长龙,等待未知的命运。想必这些人看他,也如同当日他看舒原一般。

    等日子稍定下来,能有办法的话,还得给舒原捎封信去,好歹问候一声,也免他挂怀老刘那案子。虽说没有水落石出,跟他说一声也是好的。

    都过了正午,沈书才想起来朱文忠叫他中午去总兵府一趟,便把手洗了,过去搭李恕的肩,朝正拿食指抵着头皮,看上去一脸脑壳痛的李恕说:“我去找一趟少爷,你自己把饭吃了,今天下午得把人登记完,不能耽误他们搁外面吹风,这么冷的天,好不容易进了城,一定要让大家伙儿今晚都有房子住。”

    “知道了。”李恕随口应道,把裤腿放下来,脚踩在地上,脚踝犹自露在外面,“你不回来了?”

    “要回来,不知道少爷什么事,该会管我一顿饭吧。你吃你的,别管我了。不行待会下午我去街上吃。”

    说完沈书便带人走了。李恕一面在纸上鬼画桃符,一面拿手挠脖子:“少爷少爷,一个两个全都是少爷。谁在家的时候不是个少爷呐。”

    到了总兵府,沈书一看大门口,惨不忍睹,这怎么住,门都没修好。朱文忠的人早在门上等他。

    进了大门,见是满院子东倒西歪,桌椅板凳全晾在院子里,兵器架就有十来个空着扔在校场上,还有一面破鼓,丢在地上。这才正月底,天气尚未回暖,那也先帖木儿估计也不懂得料理花草,没那闲工夫伺候,院子里凡是挪动个东西,便拖得尘土满天飞。

    又有二三十个头上扎布巾子的赤脚汉在帮忙扛桌案,十数个荆钗裙布的仆妇抱着细颈大肚的各式样花瓶摆放到院子里一块敞亮的空地上,管事模样的丫鬟叽叽喳喳在旁指挥。

    沈书只不过多看了一眼,就看见二十步开外敞着门的一间平日该是办事用的堂屋里,挤着几名丫鬟在伺候。丫鬟们簇拥着的妇人,正是马氏,见马氏正看这边,沈书略一拱手。

    马氏和颜悦色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去不必过去了。

    沈书到时,朱文忠已经在屋子里了,饭菜香气四溢,沈书顿觉饿得头晕眼花,朱文忠才出言招呼他,沈书一坐下,两眼就放绿光。

    朱文忠哭笑不得,让人拿碗筷,沈书本来还顾忌朱文忠还没动筷子,自己不好先吃,朱文忠却拿勺给他盛汤,态度随和:“饿了你就吃,跟我穷讲究什么?”

    沈书猛吃下去一碗饭,这才放慢速度,跟朱文忠简单说了一下上午分派的进度。

    朱文忠安静听了一会,把汤推到沈书面前,让他喝口汤再说。

    “今天分完就行。”朱文忠道,“我是要跟你说个别的。”朱文忠吩咐伺候的人都下去。

    正午的阳光被门拦在外面,这间屋子干净明亮,也不知从前是做什么用的,瓶里插了梅花,已经快过季了,春天的花又还没开。

    “韦斌的死,你怎么看?”朱文忠也拿起筷子,边吃边看沈书。

    沈书吃得太急,一听韦斌的名字,腹中有点翻江倒海,轻轻打了个嗝,朱文忠叫他喝汤,沈书摆摆手,想了一想,才回朱文忠的话:“勒死的,但是先被人殴打过,韦斌想去告密那事,我跟高荣珪说过,你一说他死了,我第一反应就是高荣珪杀的。”

    “难道不是?”朱文忠道,“不是作战的时候死的,肯定是被人寻仇,他才刚来,到弓兵营也没有几天,能跟谁结下这么大梁子?”

    “你忘了,高荣珪去军营比他还晚,怎么能拉扯一帮子人帮他围殴韦斌?”沈书道,“当时我告诉高荣珪那事,是让他心里有个谱,以防哪天你哥要是找他问话的时候露馅。我跟他们也不总在一起,总要给他先打个招呼。但要是韦斌是让一伙人杀掉的,那就不是高荣珪动的手,他没有这么铁的一帮子兄弟。而且,你没见过高荣珪动手,他要杀什么人自己一个人就够了。”

    “你不是说韦斌能打,假以时日也是一员猛将么?”

    “他的能打跟高荣珪不是一个水准,我们从高邮逃走的时候,高荣珪是以一当百的狠人。韦斌身手不如他,论杀伐果决也完全比不上,高荣珪杀他也就是一刀毙命的事。再说韦斌背着高荣珪做了此等心虚的事情,要是高荣珪找他,应该不敢去见,更会警惕。”

    朱文忠沉吟片刻,喝了一大口汤,热气冲得他脸上发红,他长吁出一口气:“不是高荣珪就好,人是我举荐的,我也是怕……”

    “他不会胡来,放心吧。”沈书的碗空了,朱文忠给他又盛了一碗,让他慢点吃不着急,接着说起穆华林。

    “进城的时候遇到有人刺杀,对方也不甚高明,冲着我舅来的,就是你师父不动手,应该也杀不了我舅舅。”朱文忠道,“我舅倒是不怎么反感胡人,不像我哥那么排斥,只要是能用的人,在我舅跟前露个脸也是好的机缘。”

    “那我师父现在住哪儿?我还想见他一面。”沈书没说什么事。

    朱文忠则是想师徒情深也在所难免。

    “他现在在我舅的亲卫队里,住处就在总兵府里,待会我让人给他捎话,告诉他你住的地方,让他晚上去找你。我是想让你们都住进总兵府来,你也看到了,这地方不大,这边也不只是我舅一个人,张天祐那一家子也住这,拉拉杂杂亲戚朋友的,连我都要挤出去了。”

    沈书知道朱文忠在说笑,朱元璋现在肯定是不会让朱文正、朱文忠跟自己分开的,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了,家里其他兄弟姐妹也不在人世了,自然是会希望一家人在一起。

    “还有一件事。”朱文忠年纪小小,却已有少年老成的姿态。

    沈书看着他便如同看自己,俩人是同一年出生,现在沈书的前程也同朱文忠绑在一条船上,他一面觉得朱文忠不像见第一面时横冲直撞,一面觉得这才短短两月,要操心的事情就成倍增长,明明就翻了个年,却像是活到下辈子去了,不禁心生感慨,眼神也有些不同。

    “想什么?”朱文忠看出来了,问沈书。

    “没有。”沈书掩饰地咬了一口素油炒的青菜,正咀嚼着,朱文忠已接着说下去:“郭公给了我舅一封檄文,令他做和州总兵。”

    “攻取和州本就是你舅的主意,总兵不一直都是说你舅舅吗?”沈书话没说完,醒过味来,总兵那都是朱元璋的阵营里叫开来的,正式地授官却还没有。

    “这次过来和州的,除了我舅,还有张天祐、耿再成、赵继祖一大帮子人,我舅舅才多大年纪,除了耿再成,都是站张天祐的。”

    听了这话,沈书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个总兵府会挤不下人,朱元璋带来的人当然认为总兵就是他了,而跟着郭子兴濠州起来的老将们,却是站张天祐的队,这些将领估计全都要住在这过去的平章府,现在的总兵府里。谁也不敢先搬出去,怕失了先机。

    可全扎堆在这也不是个事,出主意的人多多益善,拿主意的人却只能有一个。

    “你舅什么意思?”沈书问,“冯国用、李善长都在他身边,没人帮忙拿个主意?”

    “这不是才进城,得缓两天,烦死个人了。”朱文忠把筷子一拍,佯怒道:“这才多大个盘口,就要争权夺利,等占的地方多了,还不打起来!”

    沈书呵呵地笑:“叫我过来吃顿饭,就为显摆的吧?你舅可是总兵了,郭公的檄文都有了怕什么,只要做两件能立威服人的事就行。”

    “你说得容易,当其他人都吃素的?”

    “其他人我不知道,李善长肯定不吃素。”沈书正色道,“你别忘了抢女人那事。”

    “什么抢女人……”朱文忠脸色一变,“对,待会我就跟舅母说,晚上舅舅回家自然就知道了,省得我跑一趟,我哥叫我下午跟他一路。”

    沈书没问朱文忠跟朱文正去办什么,只有上官指派下属做事,没有手下人还管着自己上级上哪儿去做什么为什么的道理。虽没有人提点沈书,但在沈书心里,和州就是一个新起点,给他手里那五百余人安排好住处就是第一件差。

    他不仅要让那数百人晚上有地方踏实睡觉,更重要的是,要把这些人住的地方如实记下来,落在纸上,哪家哪些人。另外一件,则不是朱文忠吩咐的,沈书想把东北那一片百来户人所住的街巷落在图纸上,绘制一张局部舆图,方便将来管理户籍的文官接手过去,作奸犯科也好,有人逃走也罢,甚至是要执行宵禁,少了多了人丁,查检起来都有便利。

    心里装着事,沈书下午回到负责的街巷,只同李恕匆匆打了个招呼,便把所有人都指挥起来,各司其职。

    一整个下午,沈书水都没喝一碗,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嗓子越来越燥。

    朦胧的第一盏灯从巷子里的某扇窗透出来,沈书从密密麻麻记满人名和户号的厚厚的一本簿子上抬头。

    蒙蒙天青色里,万里之外的天际,瑰紫色的晚霞散碎成飘絮,深重哀婉的小片红色里汪着半爿鎏金。流光悄然逝,几乎是刹那间,整片天都黑透了。

    纸上的字儿糊成一片。

    才落下的昏暗夜色里,一盏灯由远及近,近到眼前了,沈书心里头猛然一跳,把笔一扔,溅起墨点。

    张楚劳手背上几点微凉,毕竟在钱庄数年沉得住气,但眸中仍有些惊诧。

    只见忙活了一整天、老成得不像话的年轻人,从桌案后箭一样猛冲出去,整个人蹿到来人的身上,像只猴儿似的,连腿也盘在那瘦高的青年腰上。

    灯笼剧烈晃动,抖下一片微黄的光,终究没有掉在地上,渐渐平静下来。

    沈书也已从纪逐鸢身上下来,语气难掩兴奋:“哥,你怎么来啦?!”

    “天都黑了,还不回家,我来看一眼是什么事,要紧到不放人回家吃饭。”纪逐鸢微垂下眼眸,他耳朵里回响着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好似接连不断的惊雷,不动声色地从沈书腰上放下手来,走近桌前,再一看还有七八家人排着,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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