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到书房时,李恕还在,连样子也不做,端着一盏茶,一条腿跷在另一边膝盖上。
看见沈书,李恕放下茶盏,嗤了一声:“你怎么也来了?嘿,我专门给你哥腾地方,他也不知道抓紧点,竟还让你跑了。”
沈书只听不见,找了一本朱子,端端正正坐到书桌后面。
李恕啧啧两声,不再提这话,放下腿来,正经道:“要不我还是往文忠那里走一趟去。”
沈书手里的书耷在桌上,想了想,道:“我早上离开的时候,文忠去军营找他哥了,人不一定在总兵府。算了,晚上找我师父一问便知。”
“等你哥住到军营里去,我看我们要不要搬到总兵府,说是伴读,早晚也是文忠的幕僚,住在他那里岂不比在这里方便。”
这沈书倒是还没想过,并非沈书想不到,而是他隐约有些抵触搬去总兵府里。
“再说吧,我哥也未必就要住到军营里。”
李恕沉吟不语。
沈书看了李恕一眼,思忖道:“你若想去,赶明儿跟文忠说一声,你就搬过去,有什么你回来给我说一声也成。”
“我再考虑考虑。”说着,李恕把茶盏端起来,吃了一口,他唇上一片青,细细的胡须长了出来,平添几分年岁,实则也不到二十。
“舆图是交上去了,我在想,若郭公能成事,三五年间,早晚还是得开始屯田。”沈书从架子上取下一杆笔,把在手上玩,一面说,“军队每到一地,便是扫荡劫掠,每每坐吃山空,就要移兵就食。远了不说,先前滁州军进城,抢了别人家的女子,想必金银粮米也多有搜刮。这一遭孙德崖进城,直接让手下兵马住到民家,吃用住都是抢别人的。我早上在街头听人议论,有人问进城的都是谁,你猜旁人都怎么回答?”
“莫非有人识得孙德崖?”李恕道。
沈书摇头:“旁人回答左不过又是濠州、滁州过来的兵马。”
“嘿,这几日不是派了不少人在城里安抚,怎么他们觉着我们跟孙德崖是一伙的了?”顿了顿,李恕又道,“不过孙德崖的手下也太缺德带冒烟儿了,怎么能直接住到别人家里?他是起事还是借着起事当劫匪啊?”
沈书眼珠一转,抬起头来看李恕:“原是被打家劫舍欺负惯了,才起的事,起事之后却又离乡背井去别的地方打家劫舍。为什么各地一有人起事,便有人蜂拥而至?”
李恕抿着唇不答。
“无非是不想做那被人抢的,反过来要做抢人的。”
李恕讪讪一笑:“话要是都说穿了,就不大中听了。”
“这不是你我二人,私下里浑说。这话我自然不在文忠跟前说,将来也不会在哪个大人面前说。”沈书道。
李恕点头:“你是比我心里有数,不过白提醒你一句。”他好似在思索什么事,却未曾说开。
“我也没什么数,走一步看一步,今天跟我哥去集市看了,现在米要十缗一斗,一人一天只能买半升米一斤面。带过来的大军就有数万,和州也吃不了多久。早晚得定下来,劝课农桑,屯田养兵。手里没有一年的余粮,一旦被围就完了。改天我让那两个在平章府用过事的找本农桑辑要来,咱俩都得看。”
李恕听了色变,一只手托住脑袋,手肘撑在桌上,只觉得头大如斗,拿眼睛不住瞟沈书,气闷道:“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跟我爹找来成日里拿戒尺抽我的许夫子没个两样。”
“那我还差得远了,起码差一把戒尺。”沈书调侃李恕道,“你要在总兵府里混口饭吃,将来在朱家手底下混口饭吃,让你打仗你要去的话,跟着我哥去也行。”
李恕吃了苍蝇似的,也不说不去。
“不愿意上战场杀人,要得个体面轻松就做文差,咱俩要学的还多。你要只是想给文忠做个帮闲跑腿,那不看也成。”沈书道。
“看,看,你找来我就看。”李恕叹了口气,嘀咕道,“不知道你哥怎么受得了你,你怎么不叫你哥读书呐?”
沈书撇嘴道:“以前也叫,叫不住,我爹都拿他没法子。一叫他读书,他不是要去放牛犁地了,就是他娘叫他去上山捡柴了。结果不过是找地方躲着阴凉睡大觉,各人有各人缘法,能有一两样傍身的手段就行了。”
“我也……”李恕才张嘴。
沈书便接过去说:“你也什么?”
二人大眼瞪小眼,李恕仔细寻思了一下,打仗他不行,在家又是个成日里混使老子钱的商贾家娇惯的儿子,他还真不知道能干点啥,养蛐蛐吃花酒是乐子,却赚不了钱还得花钱。姑且只有忍了。
是夜把饭吃了,纪逐鸢带着沈书,也算散步消食,到了总兵府,沈书手里有牌子,带个把人进去还不成问题。
然而进了总兵府,却换了纪逐鸢带路,他上回来已弄清楚穆华林住在哪儿。沈书与纪逐鸢说,路上要是碰到人问,他来答话,就说是找朱文忠来的。
想不到运气倒好,一路都没碰见什么人,几次有巡逻的兵将经过,见到沈书腰上挂的牌子,都没来问话。
穆华林的房间里亮着灯,纪逐鸢上去敲门。
门从里开,穆华林打赤脚趿着木屐,沈书见他挽着一边裤腿,下意识便望向屋内,果然穆华林已经在洗脚。
穆华林把兄弟两个让进屋里,关好门,示意他们随便坐,自去旁边胡椅上坐着,卷起裤腿,把脚伸到洗脚盆里的热水中。
“茶壶里是清水,若渴了就自己倒。”穆华林脚踩在有些烫的水里,先问沈书他们两个过来路上有没有什么人瞧见。
“遇到巡逻的两队兵,没问话。”沈书答道,扭头看了一圈,才说,“师父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一间房子?”
“原是六个人一间,我是鞑子,没人跟我住。”穆华林调侃道,唇角微泛起一丝笑,显然并不在意。
“今天上午来总兵府的那队人马,是孙德崖的人吗?”沈书不绕圈子,直接就问。
“嗯,我还瞧见你了。”穆华林道,“孙德崖带着一队亲兵,朱元璋忌惮他城外的人马,迎进来以后不到两个时辰,便在城里安排了几百户人家给孙德崖的亲兵队伍住。”
“有这么多空着的人户?”那是不可能的,沈书才画了和州的舆图,心里有数。
穆华林看了沈书半晌,脸色阴沉:“自然是把原先的住户赶出来一些,腾给他的人住。孙德崖说他只是因为军队连日来缺粮,难得吃上一口饱饭,借和州的地界,让弟兄们吃两天饱饭,再捎带一些粮食就走。”
“军队里怎么没有听到风声?”纪逐鸢开了口。
“朱元璋不想插手,孙德崖想要赖在和州不走,自然麻烦事他自己解决,或骗或逼或抢,总不能让朱家出面,朱元璋不会乐意。他昨儿个才下令让将领们把有家有口的妇人还回民家,博了一星半点的名声,要是帮着孙德崖打劫,那马上就可以收拾收拾从和州出去了。”穆华林的脚在水盆里搓动了两下,三人都没有言语,室内只有水声。
静了片刻,沈书说:“老百姓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任人鱼肉的份。”
“朱元璋已经同冯国用、李善长二人议过,你莫小看了他,他比郭子兴心里有数。濠州起事的一伙人里,将来坐大的十有八九会是他。”穆华林把脚从盆里提起来,擦了擦水,目光不再看沈书。
穆华林把木盆放在门边,不曾出去,关上门,仍然回来在方才坐的地方坐下。
沈书心里想,穆华林所奉的密旨,是要劝降说和,自然他到了濠州也便一直在观察,谁才是这一阵营里真正的主人。上回穆华林说会送信出去,找人去找康里布达他爹的麻烦,传国玉玺这么重要的东西,穆华林肯定还是要拿回来。当时沈书就很疑惑,穆华林为什么把传国玉玺捏在自己手里,而非送回大都。
穆华林要修书送出去,比民间传书容易许多,寻常递信只能托人,从前也有人从急递铺送,后来公文数量过大,又有不少人让急递铺夹缠着送丝送墨,带钞带弓,南来北往,各样小玩意都从急递铺走,上下官员冗杂,这个亲眷有东西要送,那个铺卒的邻人有书要托,渐渐不堪其繁,朝廷三令五申之下,将可以通过邮传递送的官衙文书削减至七十九种。
便利自不待言,急递铺专人专马,一昼夜可传四百里。穆华林那封信,应当已经送到收信人手中。
只是进展不便当着纪逐鸢的面问。
“对了,有东西给你们。”穆华林起身,去床榻旁打开一口箱子,取出巴掌大的一只匣子,拿过来给沈书,让他自己打开。
里头是一对儿扳指,翠玉制成,上有鱼水云纹,像是一对,纹饰却是大同小异的两只摇头摆尾的鲤鱼。
“骑射没废吧?”
沈书拿扳指试了下,心里有点虚。
穆华林没有责备他,让他们兄弟各自试着戴了下,大小合适,沈书的那一只环圈要小一些。
“先收着,这几日事忙,过几日我得空去瞧你们。”说着,穆华林起身送沈书两兄弟出去。
开门时,沈书看到穆华林先前放在门口的木盆已被人收走,知道他在总兵府是有人伺候打点起居的,略微有一些诧异。转念一想,穆华林的本事,用不着他来操心。
次日天还不亮,沈书迷糊中翻身,便发现床榻已空,睁眼一看,就自己一个人还睡着。窗户纸上朦胧一层晨光,沈书起来,纪逐鸢也没在院子里,郑四说已去军营了。
白日里沈书跟李恕两个,带上林浩,让他不用驾车,三个人去街上转,打听成衣铺子,果然是没有开张的。李恕非想听会戏,说是来了和州以后,半日空闲都没抽出来过,好不容易沈书自己要出来,总不成才出门又回去。
于是三人听戏听了一早上,午间让林浩去街上买了茶饭回来,又在茶坊里用了些果子。沈书一盏汤也不吃,到下午装着一肚子茶水,只觉得耳朵里都叮呤咣啷,眼睛里俱是水波倒来晃去。
这一夜纪逐鸢没回来,军营里也没人来说,郑四去打听,说是远远就架了辕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沈书早早睡下,混到第二天上午,跟李恕踩着时辰上总兵府找朱文忠问了。
“你再晚一步来,就找不着我人了。”当时朱文忠正在吃早,叫沈书和李恕坐下也吃点,一边吃,他一边说来,“孙德崖的亲兵队伍在城里挨家挨户地敲门索要粮食钱财,怕城里生出乱来,这两日派了千把人在城里分队巡查。顺便我哥的意思,也查一查有无元兵的奸细。”
沈书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朱文忠:“你不读书了?怎么今日也要出去?”前几日是才搬来和州,家中有许多事情要料理,不读书也便罢了。眼看正月都要过完了,竟然蒋夫子还不叫朱文忠读书。
朱文忠喝了口清粥,筷子在咸菜里翻翻拣拣,拿眼瞥沈书:“你是巴望着我让人鼻子上穿个环,好拉到田里去耕地吧?”
“哪儿!”沈书笑着否认,放下筷子,“我俩是来给你做伴读,你这一天到头不念书,我们就无事可做了。”
“到处都要用人,李善长那里巴不得得两个你们这样读书写字的,冯国用也想要几个书生,我才不给他们。”朱文忠一气把粥喝干,端详沈书和李恕两人,照实说了,“蒋夫子才来,他老母亲就病故了,我爹许他回家料理丧事,要些日子。你要想读书,我让郑四给你搬了那么多书过去,还不够你读的?你就在家呆着也行,那些誊抄编册的活,让旁人累去。”
“那你都做些什么?不然我们俩跟着去给你打打下手。”沈书道,“家中也无事,又无田地,又无桑蚕,眼下也没机会考功名了,我俩在家呆着读书,我还能成,你是要让李兄闷得长芽了。”
早前李恕得了沈书叮咛,在朱文忠跟前总是少说多听,一听说蒋夫子一时半会不开课,本就觉得要闷出鸟来了,两人齐齐向他看来,恰好李恕正在无聊翻白眼。
李恕:“……”
朱文忠笑了起来:“那是我考虑不周,我父亲打量着给我再找个夫子,蒋夫子年纪大了,打算多找几个轮着授课。正找,昨日我哥说是让我这几天就在城里帮他带带兵,在城里巡逻。”
沈书道:“是不许孙德崖的人逼着庶民交粮吗?”
“倒是想不许,不敢不许,就指望他赶紧吃够了刮够了滚蛋。是盯着不能让他的兵糟践民户,只许在咱们给他们腾出来的地方住,只许捎粮,不许抢劫,更不许杀人。但又不能明火执仗地派人跟着他,把他的亲兵队给盯着,只能在城中增派巡逻的兵丁,遇上动粗的前去制止罢了。”朱文忠也是无奈,可没办法,城外孙德崖还有数万大军,跟他开打着实不划算。
“他不会其实想占和州的地盘吧?”李恕战战兢兢地说。
“他不敢。”沈书道,“郭公在滁州虽然没留多少兵马,孙德崖未必清楚,只知道如今从滁州到和州,都姓了郭了,就是再眼红,他也不敢直接上手抢。”
朱文忠叹了口气:“能把这瘟神打发到总兵府外,已经谢天谢地谢过祖宗们了。我舅杀了他祖父母全家,上回是从他家里把郭公抢出来的,孙德崖说话皮里阳秋,他要是在总兵府里动手要我舅舅的命,那才不知道如何是好。就算没让他讨到便宜,也是要两败俱伤的。人住到外面去最好,好歹我舅也敢睡个安稳觉。”
“但也不可让他长久地住下去。”沈书道,“和州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乍然涌入数万人已难以负荷。”
“是这么说,可狗皮膏药黏上来了,扯都扯不脱,要扯脱了,皮子先就得受一次罪,那恶臭还得跟几日。”朱文忠冷笑道,“前些日子争总兵的位子,那几个濠州的天天来,前天一早又来,结果孙德崖带着亲兵上门时,派人去请他们都不来。对了,张天祐身边还有两个心腹出城去了,打量能瞒得过谁?”
“是回滁州去告状的?”沈书当即想到郭子兴跟孙德崖那笔算不清楚的账。
“就算是,我们也不敢拦着,郭公最疼爱的就是小张夫人,张天祐是她内弟,要是把人截下,多半会说是在和州已经得胜,着人回去报捷,平白多事。”朱文忠一脸头疼,“要告状也只得由他,郭公能叫我舅舅坐镇和州,必然还是要听他一句辩白的。”
朱文忠略略振奋起精神,脸上挤出些许笑意:“有你们俩跟着我,我这巡城也巡得没那么无趣,吃好了就走。”
沈书、李恕本就是吃了早饭才来,当即放下碗筷,跟朱文忠出门。
二门外有人牵马过来,沈书翻身上马,心里还砰砰直跳,座下的马儿甚是温顺,沈书回忆着穆华林曾在赶路途中无意中说过的,他试着用手抚摸马儿的耳朵和脖子。
从沈书坐着的高度往下看,只见马的侧脸上,一只硕大的眼珠流光溢彩,睫毛覆盖之下,显得十分温驯,沈书食指在马耳朵后面顶着它柔软耳朵中间的凹陷轻轻滑动。
头前有人牵马,一直牵到总兵府外,巡城的士兵已经列队集结,有二十余人,沈书张望了一番,没见到纪逐鸢,便专心控马,落后一马的距离跟随在朱文忠后面。李恕的马并过来,与沈书一左一右随朱文忠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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