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朱文忠才开口,朱元璋瞥了他一眼,朱文忠只得退到一旁。
沈书后背有些冒汗,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得定住了。沈书思忖着双手做了个礼,姿态谦卑地回答:“晚辈奉命绘制和州舆图,完工后染了一场风寒,在家休养。兄长在军营效力,前日奉命送归妇人回城外家中,在莘乡附近歇了一夜,早晨快离开时,遇到郭公派出的数人一队的探哨。当时兄长只一人在河边饮马洗脸,昨日练兵结束后回家来,同晚辈讲了此事,兄长知晚辈跟在少爷身边做伴读,令晚辈将此事悄悄告知少爷。”
“哪一营?”朱元璋在书桌后坐下去,平静地打量眼前的少年。
“顶头的上官是曹震。”
“冯国用。”随朱元璋一声唤,门外走进来个人。
方才进门时,沈书便见书房外有两人站着,只以为是看门的兵丁,听见这个名字,像是一道雷劈到了脑门上。沈书一直低着头,只能看见那人黑色的靴子,步履沉稳地走上前去。
“你去一趟军营,到曹震手下要一个人。”朱元璋道,“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沈书抬头看了一眼冯国用,那人比朱元璋还要年长,一身武将装束,眉宇间却笼着一股温和的气质,不似朱元璋杀气凌厉。
沈书作揖道:“晚辈兄长名为纪逐鸢,在曹牌头手下做一名十夫长。”
冯国用领了朱元璋的命令出去传人。
而朱元璋半晌无话,沈书本以为他会先盘问一番,室内一片沉寂,沈书纷乱的思绪反而定了下来。他感觉到朱元璋不大耐烦与他对谈,沈书心想,应该是自己年纪太小,只是一个小小伴读,朱元璋本就更加赏识和重用武将,上行下效,前几次与朱文正面见,叔侄二人倒给了沈书相似的感觉。
沈书正在胡思乱想,朱元璋唤来一人,带他下去吃茶听吩咐,朱文忠被留了下来。
“人是什么来头?”朱元璋的声音说。
沈书脚步未有停顿,跟从来人,被领到书房西面,穿过一条回廊。小厮在前吱呀一声推开门,是一间斗室,打扫得很干净。
沈书坐下后,小厮便将茶盘端出去,不过片刻,换回来另一个茶盘,茶壶都变了花色,小厮烫过了杯子,为沈书斟满茶,退了下去。
那边书房里,朱文忠按沈书和他说好的交代道:“是攻打高邮的盐军敢死队,兄长是盐民,两人不是亲兄弟,小的那个,父亲考取过进士,大的勇猛,能从敢死队活下来,身手了得,颇得曹震赏识。”
曹震只是个牌头,但朱元璋知道这号人,那也是一个能打的,早有意要提拔,只是军中掣肘太多,暂时搁置了。
“这个小孩,说的话漏洞颇多,他哥既然出城的时候发现了郭公的探哨,为何不直接禀报给牌头,却叫弟弟来你跟前说?”
朱文忠微微皱起了眉头,犹豫道:“或者人微言轻,怕不受重视?”
“如果真有大队人马来和州,逐层上报才是正道。要不是危言耸听,造谣生事,就是隐瞒不报,想让弟弟在你的面前立功请赏。”朱元璋冷漠道,“文人最爱生事,九曲回肠,心思复杂。你马背上的功夫还要勤加练习,多跟你哥哥学,对那些个文士,问策时固然要虚心求教,平时驭下却要拿出威严来。饱读诗书的儒生总把在前拼杀搏命的儿郎当成傻子,成天只知道清谈论道,口舌上指点江山,最是无用。用得上时用,用不上时断不用同他们客气,治下须严,赏罚分明,以威服人,才没人敢对你阳奉阴违。”
朱文忠听得满头是汗,有几句话想说,却不敢说,只有讷讷称是。
家丁端上茶来,朱元璋看朱文忠面色发白,额上冒汗,也不想吓着外甥,便叫朱文忠随意用些茶水果子,朱元璋蹬去一只靴子,光脚踩在桌下横木上,抽出城防修葺用银的簿子,乃是饭前他回府时,李善长那边着人送来的。
又是要钱。
朱元璋叹了口气。
若是平日里朱文忠定然要为他分忧,此时心里却十分惧怕,心中不住盘桓着一个念头:沈书千算万算,恐怕没有能算到,他舅舅为人多疑,对那些个名声在外的儒士确实肯花钱,肯拉下面子去礼贤下士,可他从未将文人当成心腹,手里养的门客不多,更别提像是沈书这样年纪尚小,身无功名的少年郎,恐怕在朱元璋心里,已经把沈书当成是只知哄少爷开心,成天花言巧语的小书生。
朱文忠飞快瞥了一眼朱元璋,想要为沈书美言两句,却知他舅舅为人固执,说得多了,恐怕更坐实了他偏疼沈书,用人唯亲的罪过。
于是舅甥二人,各怀心事,俱是满脸愁容。
朱元璋不仅烦钱的事儿,更烦孙德崖还不走,不日间怕是和州也要被搜刮一空。也烦朱文忠这个外甥还是年纪太小,不仅不能像朱文正那样替他带兵分担,还须得给他找好的师傅,勒紧一点,悉心教导。
无论手底下能用的人再多,终究隔着一层,都不是自家人。文正、文忠二人不同,名义上是认下的义子,跟他朱元璋是有血缘关系的,将来就是他的耳朵眼睛,他们身边的人,不能有半点差错。
朱文忠闷闷不乐地拿果子吃,糯米吃在嘴里没半点滋味。
冯国用回来了,在外请示。
“进来。”朱元璋抬头。
冯国用头前带路,朝身后人做了个手势,示意跟着的年轻人上前。
先才见过沈书,一脸书生文气,唇红齿白一派娇少爷的做派,着实让朱元璋不快。
是以才看见纪逐鸢,朱元璋眼神便不同起来。只见眼前的年轻人身长接近七尺,比冯国用还高一截,年纪轻,身条好,却不似那些个过了不惑之年的老将,挺个大肚,而是手长脚长肩宽腰窄,其人肤色略深,眼形狭长,浑身上下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凶悍气势。
纪逐鸢入内后,对着朱元璋端详片刻,方才行礼:“总兵大人。”他单膝跪地,垂下眼睛,脖颈却昂扬,仅是朝前略倾,并未低头。
“听你弟弟沈书说,是你在饮马的时候发现郭公兵营的探哨,可细细说来。”朱元璋道。
纪逐鸢抬头回话:“前天卑职听令随曹牌头护送妇人回乡下丈夫家中,因过了宵禁的时辰,那家男人感激总兵恩情,对我们一行盛情款待,留我们在他家歇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卑职正在河边饮马,听见马蹄声。莘乡离和州骑马还需数个时辰,与卑职同行的众人都还没有起床,那家农户住的地方就在官道西下不足百步,卑职饮马处离官道不远,便去查看。见到三人鬼鬼祟祟盘桓在农户家篱笆外,腰系红巾,身穿皮甲,头上却裹缠青巾。”
“这是郭公手下人的装束。”朱文忠忍不住插嘴。
“弟兄们都还在睡觉,卑职便跟去看了,他们一行是个十人的小队,派了四个人回去报信,余下的六人沿官道向和州方向出发。”纪逐鸢说话没有感情,平铺直叙道。
“这事你为何瞒下不报?”朱元璋发问同时,留意着纪逐鸢的表情和语气。
纪逐鸢的神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淡道:“在和州城外见到郭公的探哨,只能推测郭公的大军也许在附近,又或者只是来探查和州四周的情形。无论是哪一种,通过军队上报,消息将经过数人,不知不觉便会传开,这样便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度。”
朱元璋眯起了眼。
“总兵大人与郭公是翁婿,堪称至亲。管子五辅答圣王所饬八礼,称以八经导之礼,则下不倍上,臣不杀君,贱不逾贵,少不凌长,远不间亲,新不间旧,小不加大,淫不破义。八礼无非如是,卑职以为除贵贱无常,其余皆有定论。于总兵大人而言,翁婿是亲,卑职是远,断没有以疏间亲的道理。若郭公只是派人探查和州四周眼下形势,风声走漏出去,会让外间猜想总兵与郭公不和,口舌是非,本不是我等行伍之人在意的,却是乱人家宅的大祸。”纪逐鸢道,“卑职的兄弟在文忠少爷身边做伴读,是以卑职令兄弟悄悄告知少爷,少爷自会将此事禀报给总兵大人。如此,总兵可早派探哨,军营中也不会起什么不堪的传闻。”
“你还读过不少书?”良久,朱元璋才问。
“略读过一点,被朝廷征兵前,卑职的兄弟那父亲是卑职的夫子,识了几个字,天下就乱了。”沈书让李恕过来教自己背这段话,险些要命,这一席话说完,纪逐鸢总算放心下来,后面没有要他拽文的地方了。
朱元璋看纪逐鸢的眼神起了微妙的变化。
朱文忠则是满腹狐疑,他深知纪逐鸢不可能说得出这种话来。他把手揣在袖子里,偷偷去瞥朱元璋的表情,闭起眼睛,心里有了数,他舅舅至少信了一半。
“读过管子,才说是略读过一点,那我就不能算是读过书的人了。”朱元璋大笑起来,意味深长地打量纪逐鸢,他话中有话,而纪逐鸢却像是压根没听懂似的,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朱元璋有些拿不准这个小兵是胸有丘壑还是初生牛犊,他喝了一口茶,唇畔难得现出一丝微笑,沉吟道:“下不倍上,臣不杀君。有点意思,改天我要向范先生请教请教,管子五辅。”
见是时候了,朱文忠这才问朱元璋是否要派出探哨。
纪逐鸢见他们甥舅二人要议事,正想退出书房,却听见朱元璋沉声道:“这位小将留下,会骑马?”
“骑射皆可。”纪逐鸢道。他心中知道,机会来了,而这个机会是沈书送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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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从窗格上悄悄西斜,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沈书这才醒来,一脸懵地抬起头。
落在朱文忠的眼里,只见沈书的脸上印了几道红痕,迷迷糊糊地起来,眉毛微微皱了一下,像是在想这是哪儿。
“走,去我那里说。”朱文忠把沈书拽了起来,李垚跟在二人身后。
沈书才睡了起来有点头重脚轻,在朱文忠院子里的厅上吃了一盏酽茶,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真有你的。”朱文忠早已屏退左右,“给你哥搭这梯子,真是不要命了,你怕是不知道,我舅舅最厌烦文人搬弄口舌。你让你哥说的那番话,要是你说了,就是我也保不住你。”
“我知道啊。”沈书心不在焉地说,“就是知道才敢让我哥说,我才不说。”
“你怎么知道的?”朱文忠道,“你又没见过我舅舅,我也没向你提过。”
“你舅舅跟李善长说的那一席话,上上下下都传遍了,不就是用来约束文人的吗?他把风声都放出来了,我还上他跟前说郭子兴的坏话,那不拔了我的舌头。既是怀疑我造谣生事,我就做个传声筒,至于我哥那套说辞,反正是没有见证,除了那十个连身份都不明的探哨,人是追查不出来的。何况当务之急,是立刻派人去探郭公的军队是不是真来了,离和州还有多远。你舅舅还得忙着找他的心腹商量怎么朝着郭公交代,孙德崖在和州这事。”沈书吸了吸鼻子。
“你风寒还没好全,不用急着来我这里。”
沈书叹了口气:“不能不急,郭公跟你舅舅对上,孙德崖这个烫手山芋还不知道要往哪头扔。总兵现在何处?”
“召范、李二位先生正在厅上计议说辞。”朱文忠道,“我哥已经去军营了。”
“那我哥呢?”
“你哥被派去探哨,算在我舅舅眼前挂了名露过脸了,要是办得好,升官指日可待。”
“这还不够。”沈书摇头,发了一会呆,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对朱文忠说:“那我这就回去了,晏归符在我那里,得好好安顿。”沈书眼珠子瞟来瞟去。
朱文忠按着他的头就是一把狠揉,手指在沈书的面前点了点,无可奈何地摇头:“坐着!”
沈书从朱文忠处领了五十两的元宝,朱文忠派了个人送他回去。这次沈书是受之无愧,知道事后朱元璋也要赏朱文忠的,他不过就是提前把自己这份赏先拿走。
回到家中,李恕一顿鬼哭狼嚎,亲自架了个炉子,给沈书煮茶。确认沈书是全须全尾地回来的,不无感慨地说:“去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哥背不下来穿帮了。”
沈书示意他嘘声,道:“这事不要再提。”
“不提,不提。”李恕心有余悸地说,“亏得你哥也算上心了。”
闻言,沈书忍俊不禁,想到他哥背书那副蛋疼样子,不觉莞尔,摇了摇头:“谁让他们当兵的比我们得脸呐。”
“想当初诚王可不是这样。”李恕幽幽地说,“他是最看重读书人的。”
沈书没有接这话,他们这一群人,无论上哪儿去,唯独回头的两条路都没法走了,除了高荣珪或许还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穆华林好不容易接近朱元璋,而自己更是为纪逐鸢走出了第一步,回去诚王手下,没有半点好处。
“你是不是还想着舒原呢?”
冷不丁被沈书这么一问,李恕愣了愣,呵呵地笑:“我不是还欠着他一两银子吗?”
茶香满溢在院子里。
一扇房门打开,换过了干净衣服的晏归符走出来,沈书端着茶回头看了一眼。
李恕叫道:“茶、茶,你当心些。”
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袍子上,沈书也没注意到,只见那晏归符把脸上的泥洗干净之后,跟换了个人似的,换了一身玄色的短打武袍,衣领中现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五官轮廓极深,看去棱角分明,标准的剑眉星目,个子没有纪逐鸢高,但也不矮了。看上去年岁似乎比纪逐鸢要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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