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迟到

    夏末秋初的夜晚降临得越来越早,白昼的时间渐渐缩短,树上的蝉声势微,秋虫慢慢嚣张了起来。

    一向不可一世嚣张惯了的陆时涧此刻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双手妥帖地放在双腿上,宛如一个正在等待家长问话的幼儿园小朋友。与他端正的坐姿不符的是他脚上的人字拖,腿上的大裤衩,以及上半身的无袖背心。

    他光着两个膀子,露出的肌肉饱满精壮,线条流畅优美,是完美的黄金倒三角身材。

    坐在他对面的是还没来得及换下校服的周嘉然,周嘉然盯着眼前的水果篮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客厅液晶电视上此刻正放着时下正流行的刑侦剧,警察终于破案抓住凶手的那一刻,满脸惊讶道:“居然是你!”

    是啊,居然是你……

    老人家没有察觉出气氛的诡异,笑着打破僵局:“小陆是吧,没想到你俩还是同桌,你说可这巧的。你俩平时关系应该还不错吧?”

    陆时涧心想:他骂我傻逼,我说他逼王,关系是挺不错的。

    想归想,但出口的却是:“周同学爱学习,我俩平时交流不多,关系……”他顿了顿,勉强说道,“还算不错吧,是吧,周嘉然?”

    周嘉然沉声闷“嗯”了一声。

    陆时涧不是个喜欢应酬的人,喜欢直来直去,场面话他说不来。面对老人家的热情,他一时也有点局促起来。

    老人家头发花白,一笑起来满脸褶皱,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不像那些在外应酬惯了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的。而是真真切切地高兴,看起来和蔼亲切极了。

    陆时涧不自觉地与她亲近了几分。

    奶奶在听说陆时涧是从A中转学来的之后,又是一阵嘘寒问暖。

    周嘉然默不作声地看着陆时涧和奶奶搭话,除了偶尔附和几声,他没有主动插话。

    “你尝尝这个茄盒,看看合不合口味,喜欢吃的话下次我让小嘉给你送点过去。”

    周嘉然身体陡然绷紧,想要说句别的把这话岔过去。

    他听过陶涵念叨过好几次,说陆时涧这人是个挑食星人,胡萝卜不吃,喝汤不能有葱花,茄子也不吃。

    周嘉然脑中转得飞快,比他计算数学题的运转速度还要快上一倍,但是这次却磕上了难题。

    他和陆时涧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等他回过神来,陆时涧已经乐呵呵地接过筷子,一连吃了四五个茄盒。

    周嘉然:说好的挑食呢?

    这时,他放在房间里的手机连续响了好几声。

    “有人给我发消息,我去看一下。”

    借着这个机会,周嘉然趁机逃离现场,不过心里也纳闷,有谁会给他发消息呢?

    陆时涧见周嘉然走远,也准备趁机开溜。

    奶奶也没再留,送他到门口的时候,悉心叮嘱道:“小嘉是个闷葫芦,什么事都藏心里,但他本意不坏,是个好孩子。”

    “他要是哪里惹到你不高兴了,可以试着和他沟通沟通。他啊,从小就不怎么和别人交流,也没什么朋友。”

    “奶奶看得出来,你也是个好孩子。小嘉要是哪里做得不对,你告诉奶奶,奶奶替你教训他。”

    ——

    周嘉然拿起指示灯不断闪烁的手机,解锁看了一眼短信,一连五条。

    他只看了第一条短信,其他的看都没看直接删除,手机号拉黑。

    周嘉然看到黑名单里一连串的本市的手机号码,有点疲惫。也不知道罗南那人是怎么盯上他的,从上学期开始就对他穷追猛打。

    见他软的不吃,这学期又换了一套方案,想给他来硬的。

    手机号码策划拉黑了无数个,罗南本着锲而不舍的精神,拉黑一个换一个。要是把这精神放在学习上,说不定早就排上年级大榜前百名了,而不是次次考试垫底。

    说起来,他和罗南就是相识于最后一个考场。他考试次次刻意交白卷,这才让他这个“假学渣”和“真学渣”有了交集。

    周嘉然捏了捏眉心,他不愿回忆那段糟糕的记忆。

    从小到大,他把全部的身心投入到学习中,考上青园男高是情理之中的事。

    男高因为是男子高校,有的家长并不愿意将孩子放到那儿,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男高的师资水平比隔壁的A中还要高上一个台阶。

    正因为青园男高报的学生少,就导致学生生源良莠不齐,悬殊太大,也就有像罗南这种学生混进来。

    周嘉然以为上次那事之后,罗南也会消停一段时间,看来是他低估了这个罗南的执着。

    周嘉然从房间里出来,发现客厅已经没人了,电视剧也进入了片尾曲环节。

    “他走了吗?”

    奶奶躺在摇椅上,手里拿着把蒲扇摇着,“小陆吗?早走了。他还夸你王姨的茄盒做的好吃,下次你给他再送点过去。”

    “孩子我看着是个好孩子,有空让他多来咱们家窜窜门。”

    周嘉然看着茶几上已经空了的盘子,应声:“好。”

    陆时涧回来之后躺在床上,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时不时还打两声嗝。

    莎莉敲门叫他吃晚饭都没应声。

    陆时涧心头升起一丝疑虑,周嘉然家的装修看起来简约大气,但却是十年前的风格,很多家具都已经有了年代感,仔细看品牌名称却都是现下的大牌。

    不算穷。

    但是在一间房子里住了快十年,生活痕迹却只有周嘉然和他的奶奶的,除此之外,他看不出还有别人在这里居住过的痕迹。

    就连他这种除了逢年过节,父母绝不露面的家庭,家里还是留有两间房给他们。

    但周嘉然家里没有。

    他没有和父母一起生活吗?

    还是说……

    陆时涧在床上翻来覆去,胃里搅和得慌,吃了两颗消食片好半天才好受点。

    他发誓,下次再也不一下吃那么多茄盒了……

    ——

    周嘉然早上按时按点醒来,王姨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做早餐,围着客厅团团转。

    “怎么了,王姨?”

    王姨愁眉苦脸:“阿姨这几天总跟我念叨说早上睡不着,我刚想叫她起床发现房间里没人。我估摸着她是下楼溜弯去了,可她腿脚也不方便,都这会了还没回来。”

    周嘉然早饭也没吃,匆匆换上鞋就下楼去找了。这个小区是学区房,除了学生,就是照顾孩子起居的家长,别说老人了,就连小孩也很少。

    周嘉然在奶奶平时爱走的那条路上找了好几圈,也没见着人影。他的心率开始不由自主地加快,鼻尖上出了一层薄汗,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一种久违的恐惧感再度包围着他,记忆仿佛被拉回了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无助的迈着步伐往前跑。

    大雨冲洗着地面,他拖着沉重满是泥泞的双腿不停的逃跑。一道曲折蜿蜒的闪电划破长空,黑夜如昼,“轰隆”一声闷雷应声而下。

    他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脚,一头栽在了地上,下眼睑被磕破,满是鲜血的往下流。

    彼时,他拼命地哭喊着,仿佛一个溺水的孩子想要找到一块浮木救救自己,哪怕是一根芦苇草也行。

    可是他发现,不管他怎样哭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魔鬼在身后,前方却不知生路还是绝境。

    那种无助,再次蔓延到他整根神经。

    周嘉然强忍着心中的惶恐与彷徨不安,绕着小区找了整整两圈,才在附近的长廊里看到奶奶在逗着脚边的小狗玩。

    他的一颗心这才落下。

    “您要是喜欢,我给您去宠物店买一只回来解解闷。”周嘉然理平情绪后才开口。

    老人家没有说喜欢,也没有说不喜欢,目光探向远方:“咱们住在这也快十年了,当初这房子还是你爸妈在你刚出生那会买下的,这一晃过去都这么多年了。”

    周嘉然顾左右而言他:“幸好买的够早,现在房价都翻了好几倍。”

    老人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回去吧。”

    周嘉然送奶奶回去后,距离早自习还有五分钟,这次铁定是要迟到的。

    这么一想,索性把步伐放慢。清晨七点钟的阳光倾洒在身上,温柔体贴,周嘉然也是第一次试图去欣赏沿途的风景。

    小区里最热闹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上班族还没起床,家庭妇女伺候完家里的祖宗去上学后,又钻进了被窝去睡回笼觉。

    一阵清脆悦耳的自行车车铃声从他身后响起,紧接着肩膀被人一拍,“喂,好学生。这还有五分钟就要打铃了,这么悠闲的?”

    陆时涧抬腕看了眼时间,确定还有五分钟没错,旋即反应过来,“哦——早晚都是迟到,干脆也不着急了是吗?”

    周嘉然早饭没吃,胃有点不舒服,眉头微蹙:“还有五分钟了,你不怕迟到吗?”

    陆时涧拍了拍自己的宝马,得瑟地炫耀说:“看见没,爷的风火轮,比孙悟空的筋斗云还快。”

    周嘉然怀疑陆时涧没看过神话故事,不知道风火轮的速度远比不上孙悟空的筋斗云,但他也没有戳穿陆少爷。

    周嘉然勉为其难地扯了扯嘴角,陆时涧感觉周嘉然对他的态度不似之前那般冷漠,倒有种南极冰川因为温室效应开始溶解的现象。

    他拍了拍宝马的后座,“要不试一下?”

    等周嘉然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鬼使神差的坐上了陆时涧的风火轮。

    大概是他实在是不太想迟到吧。

    后座有点硌人,陆时涧往后瞥了一眼,提醒说:“最好抱着我点,不然待会儿掉下去我可不负责。”

    周嘉然没有抱他,只是抓住了点陆时涧校服外套的两边。

    陆时涧幸不辱命,果然把他那辆破山地自行车骑出了风火轮的感觉。要不是抓住了陆时涧的衣服,加上自己平衡感比较好,周嘉然已经能想象到他一屁股飞出去颠坐在地上的场景了。

    陆哪吒脚上跟着了火一般,呲溜一下转眼就到学校了,用时不过三分钟。还剩下一分钟,两人一下车就直接比赛百米冲刺,所经之地有如一阵风呼啸而过,扬起了地上的残叶。

    陶涵看着原本身后空空如也的座位龙卷风似的出现两个气喘吁吁的人,并且十分默契地将昨天的作业一股脑塞到了他手里,一套程序走完之后这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俩人相视一笑,陆时涧挑挑眉,“怎么样,风火轮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吧?”

    周嘉然也接了他的梗,“与筋斗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陆哪吒。”

    陶涵交完作业,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两人。

    小陆爷向来是以踩点为原则,以早到为例外;嘉然一般是以早到为原则,以踩点为……头一次。这俩人今天早上竟然来了一个世纪相遇,什么情况?

    而且他怎么觉得上周还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俩人,一个周末的时间就有一种冰释前嫌的默契感?

    陶涵怀疑是自己产生了不应该有的错觉。

    第二节课本应该是化学课,因为化学老师的父亲这周末在医院做了个小手术,他一时间赶不过来,就和下午的体育课调了一下。

    周一一大早就上体育课,同学们一个个生龙活虎、跃跃欲试,目光死死锁定在远处的篮球场。

    几乎没有班级排课会把体育课安排在上午一二节,除非是老师之间的调课。这个时候的操场也是最安静的,十班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承办了整个操场。

    还没等同学们展开翅膀遨游太空,体育老师一声哨响,宣布噩耗:“这学期的体能测试大家还没来得及测,正好趁着今天早上操场没人,跑道也闲置下来了,咱们把体能测试完成一下。”

    “啊……”

    一个个冒出尖的萝卜头听闻这消息,瞬间如同被晒蔫吧了的腌萝卜干,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测完了五十米冲刺、千米长跑和其它项目,最后一项是引体向上,六个为及格,大部分人只能卡在及格线左右就死活抬不上去了。轮到陆时涧的时候,他像是偷偷安装了什么引擎发动机,毫不费力地做完了32个,如果不是体育老师喊停,他还能继续。

    陆时涧的后面紧跟着就是周嘉然,此时的周嘉然,胃病和低血糖同时不争气地都犯了。

    胃里像是有个全自动滚筒洗衣机在搅和着,要把他整个人都要搅进去。

    陆时涧看他脸色不太对,手不自觉地轻轻摩擦着胃部,不放心地问:“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跟老师说一下?”

    周嘉然摇了摇头,他不想做老师眼里最特殊的那一个,他只想做一个不起眼的学生,不出类拔萃,但也不至于成为害群之马。前面的几项都坚持下来了,最后一项他只要再忍忍,也能挺过去。

    “下一个,周嘉然。”

    周嘉然尽力克制头晕,努力让自己走在直线上,可还是像个醉汉,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来到单杠旁,手一伸,捞空了。

    他朝着老师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有点累了,突然没使上劲。”

    老师低头记录着各项数据,也没有在意他的异常,只是点点头说:“开始吧。”

    单杠是在室外,周围栽了几棵树,长得郁郁葱葱,可供纳荫乘凉。单杠后面是几层台阶,陆时涧不知不觉地已经磨蹭到那儿了。

    他最不爽周嘉然的一点就是,明明撑不住了,也要死撑着,唯独天下有哪个逆贼夺走他的B King之位。

    周嘉然轻轻一跃,冷白修长的双手紧握住杠杆,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细瘦的胳膊用力撑着整个身体慢慢起来。

    心率逐渐加速,越来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嗓子眼。

    眼前天旋地转,胃里也是翻江倒海,为了防止自己吐出来,周嘉然闭上了眼默默在心里数数。

    一、二、三、四、五、六……

    在做到第七个的时候,周嘉然感觉身上仅剩不多的力气陡然被抽空,手一滑,眼看着就要摔了下来。

    在晕过去的前一秒,他想:幸好把六个都坚持做完了。

    下一秒,他没有摔到想象中硬实的地面上,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中。

    鼻尖充盈着熟悉的沐浴露的香味。

    是海盐味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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