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在院子里闹出的风波并没有掀起太大浪花。
到底是桩家丑,虽理亏的明显是周氏,但她作为长辈,从身份上便压慕璿一头,就算是能把是非曲直、恩怨对错算个一清二楚,最终也无法落到实处——毕竟没有长者向小辈端茶认错的理儿。
孟芫作为东府的当家人,并无意纵容周氏,但碍着投鼠忌器不便出手。
周氏的名声坏了也就坏了,但璿哥儿可是今岁才登科的进士,若有什么不善的讹传流到坊间,他也不须赴天子设下的琼林宴了,直等着言官老爷们弹劾夺名去吧。
但周氏那里,也不能一味忍让,孟芫回头就吩咐,往后逢年过节贴补小辈们的“零散节礼”再不许支了,且西府再有人登门,也要像外人一般持了帖子才给通传。
与此同时,孟芫怕璿哥儿因受了无妄之灾而觉得委屈,又特把他叫回暖阁宽慰。
璿哥儿却没表现出任何嫉恨或愤愤不平,反倒言辞谦卑,“劳动六婶娘替我操劳,实在不该。也怪我一早没和伯夫人讲明身份,才遭她误会……”
他口称的是周氏诰命,而不是大伯娘,毫不掩饰的疏离隔阂,已道明他对待长房的态度。
孟芫知道,四房和长房之间不止是眼前的冲突,还有积年的夙怨,不怪璿哥如此冷淡。
当初四房被贬离奉京的时候,曾想过让周氏娘家帮忙做个和事佬,且姿态放的足够低,还是彼时尚未离世的四房老太爷慕扬拉下脸亲自上门求告。
但周氏一向不大看得起四房庶出的身份,且也不愿意让娘家人蹚这浑水,索性就关门闭户,称病不见,连碗热茶汤都欠奉,甚至连四房走那日都没有露面。这些年下来,长房众人更不曾伸过半回援手,些许亲情不论。
如今璿哥儿不愿意和周氏主动相认,也在情理之中,孟芫自不会责难,且明白四房和大房的嫌隙,只会日久弥深,她也管顾不来。
又安抚几句,孟芫便安排车马将璿哥儿送回南六巷的宅子,以便他继续为琼林宴做筹备,而周氏这一回没等见到孟芫便在下人跟前瓷了一头灰,也没脸再入内宅,总算给东府换来几日清净。
经这一出好闹,孟芫对璿哥儿不免又高看了一眼。
端看他事后从容不迫来致歉,半点没有狂郁露相,就知道这孩子是个能隐忍的,心性也坚韧,日后在官场上也不会轻易着了旁人的道。
将来若把侯府交到他手里,至少不会像大房那样,就此没落下去。
这也算,对得起慕淮的苦心回护了吧……
*
又过得几日,四房的人终于举家抵京了,孟芫着了外院大管事戴黎亲自驾车去接。
连着璿哥儿在内,这一支总共还有七口人,先头给璿哥儿读书的那处宅子就显得浅窄了,且也不便久居,孟芫索性把人直接安置到侯府第一进的两个跨院。
七老爷慕沛带着一双女儿和孩子们的乳母住在西跨院,寡居的五夫人林氏带了女儿并两个儿子居东。
慕沛是小叔,不便来见,且她娘子去后至今也没再续弦,便把两个女儿交由他五嫂林氏带着。
林氏又带了自家那三个,一行人不等收拾停当就往正院暖阁去见孟芫。
小辈们隔着堂帘磕过头,紫棠便把事先备好的表礼派了。
孟芫顾及自己身体不好,也不留客人叙话,命人带他们去更衣梳洗,以解一路舟车劳顿。
林氏却主动留下来,且毫不避忌就进了内室。
紫棠赶忙替她戴了兜帽,又去把窗子大开。
再一回头,孟芫已被林氏扶着半坐起身,勉力歪靠着床架,且也拿了个兜帽戴了。
林氏见着孟芫形销骨立的样子,一开口就带出些哽咽,“一别十年,我原以为你我姐妹再难得见了,要不是璿哥儿高中,我来了奉京,都不知你如今竟病成这个样子了……只是你怎么就会拖到这般境地?是不是同那些狼心狗肺的置了气?”
两个人未嫁时就是闺中密友,且林氏虚长孟芫几岁,家里也没个姐妹作伴,便把孟芫作了亲妹待,情分自然非比寻常,也就省去了生疏客套。
孟芫轻轻摇头,“为他们可犯不上,我就是自来底子差些,又有忧思……先不提这个,五嫂既来了,可曾知道,璿哥儿昨日在琼林宴上得了头彩,诗赋策论均技压群雄,不仅得了天子盛赞,又被赐了御马簪花,连同头甲三人一道循街而游,不知如何风光……可惜你晚来一日,没能亲见,实在是可惜。”
这样讨喜的事,林氏方才在路上就被人连番恭贺过了。她知道孟芫有意岔开话题,也就遂了她的愿,只说些互相体贴如意的事。
两个人近十年未见,叙了又叙,直到孟芫越发虚弱,连气息都喘得不匀,林氏才惊觉,她这病竟沉笃至如此了。
林氏还哪敢再让她耗神。
“我既来了,往后定要日日来看你的,也就不急着一兜把话说尽,我先回院子归置归置,你也好多休养休养,咱们来日方长……”
孟芫摆摆手,“好姐姐,旁的事可拖,但有一句,我今日务要当面托付,才好安心阖眼。”
林氏听她言语不祥,心头一紧,“你我间还有什么客套的?这些年若没你帮扶,我四房老小恐还在荑州的荒丘里啃泥呢。你但有所言,我必倾尽全力、在所不惜。”
“如此,我便直说了。”“我想让你家璿哥儿,帮我把侯府传继下去……”
*
四房一家子住进来的消息,孟芫打一开始就没准备瞒人。
请封的奏呈早就托慕淮的亲姑母——武兴侯府的太夫人给递了上去,待御笔朱批下来,璿哥儿便是名正言顺的侯府继承人,早晚要触及大房二房人的底线,在她生前能了断了也好。
最先有动作的,却是东府里的“自己人。”
符氏太夫人是已故博望侯慕淮的继母,也就是孟芫当下的婆母,她毕生没有生养,且是商贾之家的女儿,头顶还有个顾氏祖太夫人压着,在这深宅大院里存在感极低,如今住在侯府的第四进,平日里就喜欢侍弄些花草或寻了说书的女先生打发时间。
所以符氏主动去客院见林氏,就显得尤其惹眼了。
林氏一开始不知她来意,还肯和她寒暄几句,但符氏三五句之后,便刻意把话题往侯府爵位上引,林氏立刻觉得不对。
前一日孟芫提出要璿哥儿承爵,林氏推却了一番没有立时答应,倒是前来请安的璿哥自己点了头。
依着孟芫的意思,这事要等明旨下来才好宣扬。
也不知道这位寡居了大半辈子的太夫人是不是在试探什么。
符氏太夫人还在自顾自絮叨,“以你家璿哥儿的聪慧,便是今年入了馆阁也不奇怪,毕竟是得了天子赞许的人,将来成就必在历代先祖之上。只是他赶这年景却不好,前两年才经历我婆母的孝期,眼看府里又将有大事,啧啧……”
意指孟芫天寿不久。
林氏不爱听,只板着脸,“太夫人怎就说这些咒人的话”
“我呀,可是为着你着想,只怕你念着旧情心软,反倒害了自家哥儿。”
这回林氏连眉头都皱起了,“太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我瞧着,这两日璿哥儿一日三回地往正房去请安呢?”不等林氏应声,符氏又摇头叹气,“你是不知道,我那儿媳妇,怕是有意立你家璿哥儿为继呢。”
林氏若不是知道孟芫历来御下有方,最重防口,都要怀疑这符氏当真听到了什么。
她不置可否,“太夫人是打哪听来这话?”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蚤子,明摆着吗?”“老六闭眼前曾有遗命,是必要选了进士及第的子侄承袭他的爵位,如今放眼各房,除了你家璿哥儿,还有哪个济事?再者说,孟氏从前和你一向交好,如今大限将至,逢着急难,自然头一个想起你来。”
“听您口气,似乎对承爵一事并不看好?”
符氏自认十分能把握人心,顺水推舟,“旁个兴许要争夺一番,但我瞧你啊,并不必要,也没那心思。”
“哦,太夫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虽在内宅,也知道你是个有心气儿的,连着你家璿哥儿都一般无二。若你们母子想攀附侯府富贵,早几年遇赦时就回京来投了。何须等你家哥儿苦读高中?你不就是怕人说你们母子逢迎讨好吗?”
这话是不假,但也是事先给林氏戴了高帽,搞得仿佛她同意了璿哥承爵就是趋炎附势一样。
林氏没有表态,又静待她下文。
符氏见对方没有反驳,又趁热打铁,“要我说啊,这爵位于旁人说似那肥得流油的天鹅肉,于你家哥儿而言,却是烫手的山芋,接不得,推不得,倒不如安安心心走了实职的路子。旁的不说,单就我那好儿媳的身子骨就不知还能拖得几日。若做了她的孝子贤孙,一个不好就是三年的重孝,莫说亲事,便是大好官途都要耽搁了……”
林氏心里冷笑,原来是在这件事上等着她呢。
“太夫人与我说这个,也是庸人自扰了,我一做不得侯夫人的主,二管不住我儿子的意,你便是再说上十箩筐的挑唆之词,也是白费口舌,想来你那大房的好外甥女梅氏许了你百般好处,才使动你当这咒人的话托儿,不过我也劝您老多想想,她一个连自己亲爹都肯坑害的人,到时又会不会对你翻脸无情?”
符氏见林氏没给好脸,且被揭了短,顿时也变颜变色,最后只留下一句,“你为了报恩答应这件蠢事我拦不得,眼下不听我好言相劝,日后后悔可别寻人哭……”
之后便灰溜溜躲回了内宅。
林氏也终于有些懂了,为什么孟芫才二十六七的年纪,身子便败落至此,还不是都跟着这些虎视眈眈的吸血蚂蟥们耗神贴智?
此后几日,西府又陆续有人上门。
有来瞧孟芫的,也有来找林氏的,更有甚者,直接拉了璿哥去“钻研学问”。
不过都是来观望风向的。
孟芫一日没有当众提及立继的事,便证明事情还有转圜。
众多虾虾蟹蟹轮番登场,都没问出个结果。
最后,多日没有动作的周氏终于沉不住气,这一日再一次来到东府的暖阁。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