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周氏仍是戴了帷帽入了内间。
屋里也照旧只留了紫棠。
孟芫眼下精神尚好,甚至隔着霓光纱幔主动招呼周氏,“大嫂来了。”
周氏既不上前,也不落座。
她心里躁,懒得多费口舌。
“顾氏祖母二月里入了咱慕家族谱,牌位也供在了祠堂,每日早晚受着香火供奉,四时孝敬不断……我许诺你的早已兑现,不知六弟妹打算何时张罗立继的事?”
孟芫淡淡一句,“牢大嫂费心了,先头我说过,要待春闱后择嗣,如今朝廷发了官榜,四房璿哥儿一朝登科,在众子弟中拔了头筹,我便如约守信,着手请封璿哥承继三房香火和博望侯爵位。”
周氏心下煎熬,面上假作持重,“既有了定数,便早些拟好请封的官文,也好了却老六一桩心事……待我过几日亲自将奏文代你送去宫中,让嗣子顺利得继,侍奉于你膝下,也省得你继续苦撑熬耗心血。”
若不是经过先头周氏命人掌掴慕璿那场闹剧,孟芫几乎都要相信她这位历来争强好胜的长嫂是诚心实意来帮忙的。
“大嫂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事,我已作好安排,大嫂届时只需等着观礼便是。”
周氏所想,是打算趁着替孟芫呈送奏文之时使个“掉包计”,将内里人选由慕璿换作二房嫡子慕玠,若能避着旁的不相干的人行事,说不定真可瞒天过海。
最好那时孟芫已经一命归西,四房一无实凭,二无倚仗,最终不认也得认。
这也是周氏最后能使的手段,虽有些铤而走险,但也不是不能实现。
如今周氏听到孟芫不劳烦她经手,顿时急了起来。
“你这身子骨一阵风就掀倒,难道还想勉力去宫门递书不成?我是慕家宗妇,这请封嗣子的事,还有哪个比我更合适替你奔波?”
孟芫也不瞒她,“前些日子往武兴侯府送节礼的时候,我便把这事托给了姑母,她进宫时,已经替府里把奏书呈送上去,想来不日将有结果。”
“什么?!”周氏顿觉心头一凉。
她万没想到,孟芫竟会找了顾氏已嫁的长女帮忙,须知当初孟芫嫁入慕家,那位是极力反对的。
也正因如此,周氏才认定孟芫想要上书只能经自己之手,毕竟孟芫娘家败落,守寡后连故旧也鲜少往来,寻常再难找到可信的人托书上表。
正此刻,堂帘外头银染来报,“禀夫人,宫里梁大监登门,说让四房的璿少爷到前头接旨,可赶巧璿少爷早间被他座师尚大人召去了府里论学,至今未归,您看是不是派人去阁老府上把人请回来?”
孟芫眉心一挑,知道宫监登门,且指名要找慕璿,便是事情终于落定。
她笑着应允,“让薛四福驾了车立即去接,再将梁大监让到正房花厅用心招待。”
她转而看向周氏,“大嫂既赶上了,我也厚颜烦劳你一回,我带着病气没法起身,就请你代我去花厅招待招待这位天家贵使吧……”
周氏险些一口老血哽在喉口,这真是她端碗旁人吃肉,可碍着身份,只得咬牙切齿应下,“好,那我便替你去应酬一番。”
*
明旨一发,便定了慕璿继任博望侯的身份,于朝里和外间,从此他便是三房的子嗣——侯府的当家人,往后要认孟芫为母,却只能称林氏为伯母。
当然,为表郑重,还须置办典仪,届时改了族谱,再请同宗族的人观礼。
周氏眼下心里再不痛快,也不敢当着宫使的面造次,只黑着脸在一旁看着一切尘埃落定。
一个时辰后,整个西府的人都知道,新科进士慕璿已然成了继任博望侯,不日将要开祠祭祖改过族谱。
消息一出,犹如冷水溅入热油,原本观望着的众人猝不及防,且大骇一回。
又半个时辰,西府里有些牌面的大小主子皆不约而同的来了,顷刻便将东暖阁塞了个水泄不通。
*
慕璿接过旨,亲自送梁大监出门。
因他是半途从尚阁老府上回来,说及皇帝想择了良才修撰国史之事,慕璿禀过孟芫又先往那处去把未尽之事叙完。
他不在的时候,正院东暖阁内已济济一堂,屋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连着贴身伺候的女使们,足有三十余口之多,即便此刻堂帘被拉开,还有些仆从只能站在近门口的地界儿。
长房以忠毅伯慕汯和当家夫人周氏为首,身后簇拥着他们这一支的子女,除了一个嫡子和两个女儿,连着庶出的三少爷慕珝的生母钟姨娘都没有落下;
慕汯的庶弟——同属长房的三老爷慕江则皱着眉头坐了慕汯下首,身后站了其妻梅氏和四个子女,同长房不同的是,七少爷慕玌的生母孙姨娘倒没有到场,慕玌也只怯懦地站了他亲兄长慕珅身后;
二房老太爷慕雄是屋子里辈分最长的男丁,和继夫人楚氏坐在大房对面的头位,他们的独子二老爷慕涛没有来,只有其妻韩氏带着四个孙辈在一旁侍奉;
三房里人丁零落,除了经年卧床的孟芫,正经主子就只剩太夫人符氏一个,她此刻没有落座,而是在四合的床帐外说着什么;
到了四房,除了慕璿之外的六口人皆在,五老爷遗孀林氏和七老爷慕沛只据了离门较近的位置,且都板着脸没有插话,却是连个仆从都没带。
都是方才那道圣旨招来的。
符氏正说到激烈处,“就算我不是你正经婆婆,好歹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头夫人,府中承爵立嗣这么大的事,你居然都不寻我商量一句就自作主张,真当我是个没脾性的摆设不成?我这辈子没有生养过一男半女,却是给先祖辈守过孝,且待你们夫妻也视若己出,你怎么敢如此目中无人?”
帐子里的人只压抑地咳,林氏看不过眼,起身上前几步代孟芫分辨,“三太夫人这是作什么?想仗着你长辈的身份强逼你儿媳不成?莫说凭才学选嗣子是六叔生前立下的规矩,便是没这回事,这立嗣本就是嗣母的事,旁人干涉不得,您老既已颐养天年,何必被旁人作了枪使。”
大夫人周氏冷笑一声,“你们四房占了天大的便宜,也好意思站出来吆五喝六……这真是什么糟的烂的都能沐猴而冠。你不过是因巴结讨好了某人,连长幼尊卑之序都枉顾,就这样人家,还妄想着鸠占鹊巢,抢去了嫡脉的家业,当真好大一张面皮。”
被林氏暗讽的梅氏方才没抢着话,等周氏说完也赶忙搭茬,“大嫂说的不错,这四房的规矩是该好好学学了。”“想我姨母一把年纪,在自己家门教训她儿媳几句,有旁人什么事?某人别以为你儿子中了进士,就能在这屋里耀武扬威。”
五老爷慕沛看亲嫂子被人挤兑,也顾不得站出来,“大嫂、三嫂这是要仗着人多势众欺辱我四房吗?”
梅氏把眼睛一转,想到个野路数,含笑道,“若我没记错,七老爷如今膝下还没有男丁,既你们一家子齐心,索性将璿哥儿过继到亲叔父名下,也别掺和我们嫡脉的事了。”
登时一片认可声。
一直没言语的二老太爷看半晌没人说到正题,先咳咳两声清清嗓儿。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尊长了?”
众人这才收声,慕汯乐得不用被周氏逼着冲锋陷阵,立时表态,“还请二叔父主持大局。”
慕雄年近花甲,精气神尚足,只朝着床榻方向问了一句,“老六家的,你若是醒着,便应个声。”
“二伯父但讲。”
“今日难得各房头的人都在,我只问你一句,这请旨立继的事,是你一人的主意,还是受了旁的什么人的唆使?”
孟芫只答,“立继一事,我亡夫慕淮生前早有遗命,人选非进士及第之后辈不择,放眼族内,四房璿哥儿是唯一符了条件之人,所以我私以为,我请旨一事并无丝毫不公,也就谈不到受人鼓动挑唆。”
“六侄媳这话不妥。你夫君曾有凭才择嗣一说不假,但璿哥儿生父曾因言获罪,以至连累全支遭贬离京,就连我们嫡脉都险些受了牵连……虽前些年老五遇国中大赦已得豁免,但声名上终究有亏,所以我们长次两房皆认为,让个罪臣之子继嗣,实难服众。”
孟芫在帐子里轻声笑了出来,“那依着二伯父和诸位亲眷的意思,这嗣子该由哪个来继才不算德行有亏?”
慕雄这话倒不好答了,他亲孙慕玠是孙辈较出息的,但这荐人也得旁人来起头。
符氏最先抢到话头,迫不及待发声,“儿媳既问了,我便头个举荐长房老三家的珅哥儿,那孩子最是孝顺,我这经年寡居,小辈里也只他时常肯过府来探。你值当体恤体恤我这个孤老婆子……”
二太夫人楚氏听不下去了,半路打断,“三弟妹这话糊涂,这嗣子择出来,是要顶起侯府门楣的,岂可只看亲缘?更何况,三老爷只得珅哥儿这一个嫡子,若让他承袭老六衣钵,岂不令他生母膝下空虚?”
梅氏见被拖下水,立即反驳,“珅哥儿承爵后,我还有玌哥儿,二伯娘这话倒像是说我这个嫡母不慈……”
周氏和楚氏早有密议,这个时候自然要帮二房说话,“我倒觉得,众多子侄里,还数二房的玠哥儿最妥帖,人也长进,先不说他是嫡支的嫡子,就凭今岁的考绩,三甲登科的同进士,就应是承爵的不二人选。”
周氏身后站着的钟氏立刻急了,忙给她家老爷慕汯打眼色。
慕汯也觉得,周氏不紧着自己家孩子举荐,反帮着二房,有些不快,“我家珝哥儿也孝顺知礼的很,且也知道上进,那笔行楷还是当年他六叔给寻的碑帖,这不就是注定的机缘……”
周氏立时把眼一竖,“老爷可别被那些谄媚之辞蒙住了眼,您是一宗之主,做事可要凭着公道,若珝哥儿考得比他二哥更强,我也就没有二话……”
她转过头又斥责钟氏,“没见这屋里都是长辈和主子吗,你一个婢妾倒也好意思在堂里站着使鬼,还不滚回西府,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
半个时辰过去,外间的争执还在继续,众人也没能达成个共识。
慕雄看这样不是办法,不得不再次让众人收声,“我看不如这样,既大家各执一词,索性便由六侄媳从方才提到的几个人选中择一个可意的……今日把大事议定,我们早些归家安置,也好让病者安歇。”
孟芫隔着床帐似有为难,“家里子弟都是好的,我一时也难以抉择,回头你们议好了再来东府也不耽误……只是诸位怕是忘了,方才圣旨已经交到了璿哥儿手里,这侯位便已经是他的了,你们若想推人继位,也只能从他手里承袭了……”
说了半天,就是认定慕璿是现任博望侯的事实。
周氏最先反应过来,立即从倚子上起身,“好你个孟氏,方才竟是戏耍我们顽呢?我倒要看看,你有本事立继,回头没有各房点头改宗谱,你三房的香火还怎么延续?”
“你们不肯受旨改过三房的宗谱又何妨,他们自此以后新立门户、重铸族谱便是。”
众人听这石破天惊之言,均不约而同望向门口。
一袭二品命妇绸袍、头顶冠梳的武兴侯府太夫人慕晴负手立在庭前,她眉眼间皆是凌厉,“你们丈量着三房无人好欺,莫不是忘了,我这个出了门的老姑婆,可一向不是吃素的!”
*
武兴侯府也是开国便有的老牌勋贵人家,且如今男丁门也在朝中任了要职,比逐渐没落的慕家要强了百套。
所以西府那两房人没有选择硬碰硬,只能灰溜溜走了。
慕晴来到床榻前,紫棠她们帮老人家戴好围帽后自觉退了出去。
孟芫方才靠着口里参片吊着,实在起不来身,只虚弱地道谢,“多谢姑母替我解围。”
慕晴隔着纱幕看不清人,但听孟芫气若游丝的声音,也没挑剔她失礼。
“我这都是为了老六,他临终前曾给我托书,让我于危难时万万照拂着你,我怎么能不管顾他的心意。”“如今我既来了,就不会由着西府那帮鼠辈欺到我三房头上。”
孟芫知道,这是个口硬心软的,也不揭破。
“有姑母在,我再没有不放心的。”
慕晴不置可否,“还有一事,我这些年来一直存疑。老六出事当日,千方百计阻了我家大小子和他同行入围场随扈,他莫不是早就知道会有大事发生,所以才不想连累旁人?”
孟芫甚少听慕淮提起朝堂的事,只得摇头,“侯爷生前并未和我提及此事。”
“也罢,人都作古快十年了,想这些也无用。你且歇着,我去外头看看老五媳妇儿,那也是个可怜见的……”
孟芫隔着床纱见慕晴渐行渐远,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难道,慕淮竟是料到那日出行将有不测?怪不得,连托孤的遗书都事先备好了。
孟芫越想越觉得不对,周身一阵泛冷,若真是如此,那所谓围猎时坠马并不是意外……
*
是夜,孟芫突发了热症。
林氏听到动静,在她床榻边陪了半宿,又是帮着擦洗又是喂些寻常的退热药。
郎中连夜瞧过,连药方都不肯留便走,只能次日再请御医。
将至天明,孟芫已出气多、进气少。
璿哥儿起早来请安,才知道孟芫病了。
孟芫恍惚间,仿佛看见慕淮朝他走来,直从纱帐里探出只苍白瘦削的手,“六郎,是你来接我了吗?”
璿哥儿见人已烧得糊涂了,赶忙命人拿了侯府的名帖去官医局寻人。
再一回身,孟芫已经昏睡过去。
御医来了两位,也均是摇头,只道“听天命、尽人事……”
到了晚间,孟芫却突地“好”了起来,不仅能半坐起身,甚至还吃了半碗碧涧福圆子。
可惜,不如那年慕淮亲手煮给她的那碗好吃……
慕璿和林氏一直守在房内,孟芫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朝着一脸焦急的璿哥儿招呼,“去西府请你父亲来。”
一开始,没人反应过来。
甭管是璿哥儿的生父还是如今他名义上的嗣父,都已过世。
璿哥思索一瞬,用力点头,“母亲等我片刻。”竟是在这样的场合改了口。
半个时辰后,璿哥顶着一只乌青的眼睛,捧着慕淮的牌位再次来到孟芫床前,也不知先头在西府经历了什么。
孟芫将牌位拥在身前,越发虚弱,甚至眼前的一切已经看不分明,只觉被沐浴在一片纯白的暖阳里,周遭满是沁人心脾的鄢陵花香。
孟芫隐约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但心里到底不甘。
她一恨天道不公,肱骨重臣遭灭口,二怨情深不寿,连立枝头空折半。
但最恨不过,是慕淮对她回护体贴至此,外间腥风血雨瞒得她风雨不透,让她安然度过了足足十年……
“若有来世,便换我来守你吧。”
*
一场夜雨,浇落了满院的浮金鄢陵。
博望侯府次日一早再次挂了白,自此东西两府正式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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