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芫此刻眼中只有那对白澄如雪,艳霞如滴的流云璧。
当初,这对玉璧是混在诸多聘礼之中被抬去孟家的,孟芫后来虽然也知这是御赐之物,但从没听慕淮提它的来历。
她如今才恍然大悟,慕淮如此肱骨重臣,敢公然到个前朝遗臣家中求娶,敢情从一开始就得了天家授意。
若是早知如此,母亲怕是也不敢公然和慕家作对,大张旗鼓替自己择婿……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天家后来会插手赐婚,恐是怕两家闹得太过不堪,打乱了他苦心布下的局面。
由此及彼,孟芫甚至都不再确定,慕淮那些时日对她的千依百顺,究竟有几分出自真心?
*
小丫头搬来个蒲团,摆正在孟芫跟前。
秦娘子见小主子发愣,借着接礼的时候轻轻触了她手背一下。
孟芫如梦初醒,撇去心中杂念,从容跪在蒲团之上,中规中矩给顾氏行了大礼。
不用顾氏发话,安嬷嬷亲自上前将人扶起。
蒲团被移了位置,孟芫又向符氏作礼。
这场面,孟芫前世经过一回,只差捧茶。
一般而言,除非逢年过节或是长辈做寿,小辈们问安是不须这样郑重的,尤其两家也没有正经亲缘,哪个会认真挑剔。
但倪氏没有阻止,顾氏和符氏也安心受用。
两家心里清楚,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亲事都是板上钉钉要办了,这新妇茶何时喝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符氏受了这一拜也给了表礼,是个碗底大的白玉兔禁步,质地属上乘、雕工也精细,但说多贵重也没有,不过却应了孟芫的元辰。
孟家连玉璧都收了,一块玉禁步也就没甚好推却的了。
顾氏见场面上没闹出不美,知道倪氏是个明白人,也跟着松了口气,一边招呼倪氏和孟芫入座,一边吩咐上茶。
先头慕淮请安时喝的那一盏自然不会再用,连着茶器都请了新的。
孟芫一声不响站在倪氏身侧,低着头作乖巧样,连先时想见顾氏的热切心情都被这亲事的真相浇熄了。
顾氏还当是倪氏规矩大,孟芫才受了拘束,便主动朝着孟芫招招手,“芫丫头,到我这里来。”随即她又朝着倪氏一笑,“咱们慕家虽有四房,但我这东府却是门庭冷落的很,除了我那整日板着脸的六孙儿,再难得个年轻讨喜的小辈,今日见了芫丫头,我这心里喜爱的不行,恨不能日日带在身边,当做亲孙女一般疼爱……”
这样的客套话倪氏从前没少听人说过,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多少带着些讨好或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顾氏今日说的,竟让倪氏有些动容。
慕家是什么样的门第?一门两爵,子孙得力,纵使慕淮名声差了些,但也是御前的红人。
就连顾氏祖太夫人自己,年轻时也是跟着□□皇帝上过战场的,那时的声望不比执了牙笏登朝的宰辅们低,要不是瞧中了同样行伍出身的初代忠毅伯,怎么肯给人做续弦。
如今她一个身份贵重的祖太夫人,肯放下身份和个亡国降臣家的女眷和颜悦色攀交,甚至明里暗里许诺要善待未过门的孙媳,关键是这门亲还是被人强塞过来的……怎么想都觉得顾氏有情有理。
这话若是真心的,该当是孟家祖坟冒了青烟吧?
倪氏心中千念,面上依旧得体。“祖太夫人青眼,是芫丫头的福气。”回头朝着孟芫吩咐,“快过去吧,祖太夫人这是疼你呢。”
符氏本在一旁作壁上观,见这满堂和顺的景象,有一瞬恍惚,想到了她入慕府后作为新妇奉茶的情形——可受得好一番敲打……
她藏了脸上酸涩,笑着和倪氏攀谈,“说起来,倪夫人也太过见外,家中既有大事,也不叫人来招呼一句,我们也好沾个吉庆。要不是四房小五他媳妇儿前几日提起,我们竟不知您府上大摆筵席、广邀宾朋……今日我这礼薄意迟的,您可别见怪。”
倪氏要是听不出这位话里的暗讽,也就白做了十几年的当家夫人了。
“从前看您府上深居简出,轻易不出门赴宴,我就想着芫丫头一个小辈,太过兴师动众惊动反而不妥,没成想祖太夫人和您如此记挂,都是我先时疏忽了。”
虽有掩饰在里面,但也算变相认了错。
符氏不依不饶,“倪夫人好心没惊动我们,倒是猫街狗巷的地耗子都一个没落下,呵呵呵。”
倪氏都已经委婉道歉了,还被这么皮笑肉不笑地刺了一句,立时便皱了眉。
她心想,顾氏祖太夫人虽好,但这符氏才是女儿未来婆母,看这意思,她对这亲事不满意的很。这还没过礼呢,就往僵了谈,日后还不闹个天翻地覆?
顾氏本来正拉着孟芫往她的罗汉榻上坐,闻言就是一句呵斥,“平日里没见你话多,今日有亲眷登门,你倒能耐起了,还不去碧阑阁看看,花宴备好了没有?”
竟是当了客人的面直接将人撵了出去,里子面子半分没留。
倪氏说不上什么心情,既觉得有顾氏压着,符氏便翻不出天,女儿的日子也更好过;又觉得这老太太凶悍起来不讲情面,若将来出尔反尔对女儿也如此凶悍怎么办?
谁知符氏一走,顾氏便肃容和如意说了一句,“屋子里憋闷,不好拘着孩子,你带了芫姐儿去园子里逛逛,我同倪夫人说说话。”
孟芫刚坐稳,就稀里糊涂被带出屋,顾氏又将一干闲杂人等遣了干净,只余个安妈妈在身旁伺候。
连秦娘子都没让留。
倪氏不急着询问顾氏这是何意,而是呷了口茶,先是清冽温醇,随即唇齿回甘,比自己带来做表礼的胜雪龙团的余味还绵长着些。
顾氏同样也没有急着解释留她密谈的原因,而是先叹了口气。
“我也是有儿女的人,知道这做娘的心。我那已经去了的大小子和长孙就不提了,倪夫人应当知道武兴侯府的当家夫人吧?那便是我头生的女儿,我眼珠子一样养她到十五岁,本想择个家世清白、姑婆慈和的人家,再多备些陪送,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说到这里,顾氏神色一黯。
现任武兴侯和顾氏长女慕氏也是由今上赐婚的。
慕氏虽然有两个嫡子傍身,但养在府里的庶子却有六个,外宅里的怕是更多,若说日子过得多美满,怕是没人相信。
倪氏是又不是外乡寓客,当然知道旧情,识趣没有继续追问,有些明白顾氏肯善待自家闺女的初衷了。
顾氏既然遣了人,就不打算藏奸,索性把话一次说通透,“我知道我家淮哥儿不得人心,过得又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寻常人家的姑娘,多半是不愿许嫁的,若不是那位贵人的意思,只怕您这会儿早已经退了东西登车归府了。”
倪氏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老人家掏心挖肺,也不好再贬损人家子孙,“慕侯也是身不由己,白担了恶名儿……”
“我就知道,倪夫人是个明白人。”
和明白人,就不必说糊涂话。
“想来倪夫人还在费解,因何那位会属意将你我两家拴在一处?”
孟家身份尴尬,孟侯也只是个挂职的散官,连朝都不登,自然无处揣摩上意,而倪氏一个后宅夫人,就更乏消息来源了,果被这问题牵住心神,“还请祖太夫人赐教。”
“上个月先太子冥寿那日,天家露出口风,想立皇太孙,朝臣们觉得,天家尚有四子,俱是风华正茂,若天家百年登仙,幼帝继位,届时主弱臣强,不是良兆……”
倪氏瞪大了眼睛,事关国祚的大事,更关乎官场上的动向,“后来呢?”
“天家谁也没立,只说容后再议。”
倪氏没想明白,顾氏和她说这个做什么,“还请您老明示。”
“后来,英王殿下当着天家的面请求赐婚,欲让我家淮哥儿和他家长女华葳郡主缔结良缘……”
倪氏虽是后宅女眷,但倪家历代为官,前朝还出过宰臣,她自小除了琴棋书画、管家理事,也跟着族人旁听过帝王心术、权谋思辨。
稍一理顺关系,倪氏便猜出个大概,“所以英王这是想拉拢朝臣,逼天家立他为继?可是也太露骨了吧?就不怕父子生隙?”
“这只是明面上的动作,其实何止一个英王,哪家不是紧盯着那张椅子呢?同我慕家结亲是假,削去他们老子的左膀右臂才是目的……”
倪氏彻底懂了,只要慕淮和任意一家结亲,皇帝势必要猜疑,慕淮这把出鞘的利刃,便是彻底废了。
“所以,才是我孟家……”
倪氏都想笑了。
孟家好啊,不结党、不营私,一辈子谨小慎微,家中男丁不敢入仕,女眷夹起尾巴做人,生怕脖子上那把刀刃随时落下来。
再没有比孟家更让人放心的门户了……
话说到这份上,倪氏也知道,如今除了将女儿嫁入慕家,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她知道顾氏是个言出必行的,但还是存了顾虑,“可是府上还有一位太夫人,芫丫头她人微言轻,又没经过大事,恐让长辈不喜。”
顾氏摆手,“我是真心喜爱芫丫头柔顺知礼,这才是世家妇该有的体统。待孙媳儿进门,我便即刻将阖府管家大权交到新妇手上,万不会让孩子受了委屈。”
倪氏这才明白,为什么顾氏方才会对符氏翻脸,既是立威,也是再给芫丫头铺路呢。
既然这婚事千丝万绕撇不干净,索性大大方方许嫁,也省得让芫丫头走些个冤枉路。
“您老一片肺腑之言,我们母女无以为报,只能让芫丫头日后承欢您膝下,以尽天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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