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回到家,许欣望见屋里没亮灯,李月华还没回。
许欣眼皮跳了挑,抓着钥匙上楼,上到二楼,正对走廊的一户房间门口,吴婶正抱着哭得可怜的滚圆小胖墩坐在过道上。小胖墩穿着红色开裆裤,大半个白胖屁股蛋儿露在了外头,头顶昏黄的白炽灯照了下来,把所有人的脸都照得深深凹陷下去。
“你妈妈是不是要结婚了?”吴婶嗑着瓜子,边说边吐瓜子壳,在脚边积了一地。
“不知道。”许欣敷衍地回答,她加快脚步,一步跨上两个台阶。
“那个男的多大了啊,看起来快五十了吧?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儿?他跟他老婆离干净了吗?”
“不知道。”
“那女儿呢?那女儿跟谁?”
“不知道。”
“啧啧啧,那男的可有钱吧。”
“不知道。”
“诶……你跑什么?我还没问完呢!”
许欣快速走过转角,听见身后吴婶在楼下暗暗骂了一句“臭丫头。”
许欣回家窝在房间写题,她拉开了一点窗帘,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可以看见楼前狭窄的小巷。
小巷现在静悄悄的,没有车,几户人家亮着灯,抽油烟机呼呼响,到处都是烟火气。
晚上十点的时候,巷子里响起来机动车马达声。明晃晃的车灯照了进来,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楼下,紧接着,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轻笑声和女人高跟鞋的哒哒声。
他们上楼,进屋,然后她的门被敲响,“许欣,”李月华笑着说:“出来,家里有客人了。”
许欣瞪着桌上的书本,将手里的笔杆摔在笔记本上,黑色水性笔在几何图上划了一条乱七八糟的线。
她“嘭”地踢开门,垂着的眼看客厅沙发前那双肥大的黑色宽头皮鞋。
李月华穿了一件酒红色旗袍,手里拿着盛红酒的玻璃杯。
她过来牵她的手,领着许欣到吴建军面前,说:“许欣,快,叫叔叔好。”
吴建军在的时候,李月华总是心情特别好,有心情拿出最温和的那一面对她。
许欣不说话。
吴建军便说:“挺秀气的,随你。”
他长得实在太胖了,以至于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横肉跟着抖了又抖,他似乎换了块手表,上次那块是金色的,这次是银色的,表面很大,一圈碎钻的光晃眼得看不清指针。
“哎呀,说什么呢,”李月华咯咯笑,她推着许欣说:“我家欣欣跟岳冉一般大呢。”
吴建军鼻孔喘气,肥短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点了点许欣:“她成绩好不好?”
“还行吧,”李月华谦虚道,她看着许欣说:“这孩子,骄傲得很,考了个不错的分,眼睛就到脑袋顶上去了。
李月华不会说她一句好的,这一点许欣很早就习惯了,即便她不只是考了一个还不错的分——她考了W中全校第一,她的班主任曾经说,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优秀,还这么努力的孩子。
“哦。”吴建军并不关心子女的成绩,成绩不好也没关系,反正他有钱,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你有钱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什么地方你都能去。
几句简短、不走心的寒暄过后,吴建军开始看表盘上的时间,李月华的笑音中立刻出现了明显的停顿。
她害怕吴建军马上要走,吴建军在这个房子里,从来没有待够过十分钟,包括他们在床上的时间。
李月华背过身,在吴建军看不到的地方,叱许欣:“从进来到现在,怎么一句好话都不会说,叫人,听见没?”
许欣扭过脸,依然不说话。
吴建军脸上的笑渐渐僵硬了下去。
他的脸上已隐隐浮出了一丝不耐烦,肥硕的身体向后仰,从怀中掏出钱包,看也不看,抽出一沓钱,向许欣递去,似笑非笑,说:“是吴叔叔不好,见了面连个礼物都没带,你们现在小姑娘都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些钱给你,拿去花。”
许欣不动。
李月华面上表情愈发阴晴不定。她替许欣将钱接了过去,塞进她手里,咬牙切齿地说:“看我生了个什么小祖宗,吴叔叔好心给你钱花,都不知道接着?回你屋去,晚上别出来了,知道了么?”
许欣看着那把红钞票,嗤笑了一声,她挑衅地看着吴建军,语气平淡地说:“吴叔叔不是大老板么?就这么点钱?”
像吴建军这种人,好面子,爱听好话,爱戴高帽子,最恨被人讥讽没排面,果然吴建军的脸肉眼可见地僵了下去,他定定地瞪着许欣,惊讶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年轻女孩,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李月华更是脸色煞白,这是自己的女儿,是看不上的拖油瓶,她这么说,就是在给她甩巴掌。
吴建军瞪着许欣喘粗气,常年抽烟的肺部像是抽风机一样呼呼响。他知道许欣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要他难堪,但她这种一招就是管用,他受不了别人说他没有钱。他阴沉不定地从钱夹里搜出了一些多的钞票。
他身上的现金并不多,这基本上已经是他全部的钱。
“够不够?”他说:“现在没人把现金带身上。”
许欣抓着那把红钞票,点了点,嗤笑,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门关上,门外李月华在跟吴建军赔不是,“这臭丫头,什么坏脾气?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许欣看着手里的钞票,她数了一遍,一共十五张,很新,连号的。
一千五意味着什么?可能是像吴岳冉这样的人一个月的零花钱;也可能是一个贫穷地方一家三口一年的吃穿用度。同样一笔钱,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意味着不同的东西,于许欣而言,一千五意味着一个学期的学杂费、新校服费,和一张去远方的机票,
她不想收下吴建军假惺惺的好意,一点不想,但她却又是这么的需要这笔钱。
她好像面临了一道难题——如果迫不得已,你是愿意吞下一只癞蛤|蟆,还是吞下一只苍蝇?
门外,李月华和吴建军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他们进入卧室,打开了震耳欲聋地音响。
许欣对着那笔钱出了好久的神,最后十指并拢,将钱揉做了一团。
*
红色塑料操场被太阳晒出一层水蒸气,一只篮球砸进了许欣脚边唯一片绿荫里。
“球扔回来呀!”
阳光下,岑北亭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
他穿着校服的白衬衣,满身大汗,他皮肤很白,越出汗反而看起来越白,越干净。
“扔过来!”他夸张地冲她挥动手臂,示意许欣将球扔过来。
篮球滚在了许欣脚边,撞到穿着白色棉袜的脚踝后弹开,然后滴溜溜地向下一级台阶滚去。
“许欣!篮球!”岑北亭扯着嗓门喊道。
太阳把她晒得快融化了,许欣懒得动,眼看着球要越滚越远了,她终于慢吞吞地伸出手臂,勾住篮球,往岑北亭的方向砸了过去。
岑北亭跳了起来,像扣篮一样张开手掌,截下半空中的篮球。许欣力气不算小,篮球飞了好远,岑北亭手掌接住时,发出一声巨大的撞击声。
岑北亭歪了歪头,和他那群欢呼雀跃的队员一起,对许欣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
篮球赛继续进行着,许欣看不懂,只觉得那一枚红色的篮球几乎要晃花她的眼睛。
球场上,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岑北亭就像一阵旋风。
他爆发力极强,有一颗与他阳光开朗外表不相符的进取心。他热爱对抗和进攻,带着队友在对方的篮球框下不断攻城略地。
扣篮。
没进。
截断传球,转身,假动作闪过三人,再扣篮。
这一次,球进了。
在裁判员尖锐的哨声里,篮球从篮球框里坠在地上。
岑北亭手指指天,在尖叫声中脱掉了白色运动外套,被汗水湿透了的白色背心隐隐绰绰的映出了他小腹肌肉的形状,已经接近成人的肩膀打开,厚实的肩胛骨突兀的绷起。
许欣用手背搭住被太阳照得发红的眼睛,嘟囔:“辣眼睛。”
“喂!”
许欣睁开眼睛的时候,岑北亭重重地坐了过来。
他大手勾着篮球,“哐哐”地拍来拍去,肩膀上还有水珠,细细密密地趴在凸出的手臂肌肉上。
他身上太热了,像头顶毒辣的太阳似的,一阵一阵冒着热气。
“坐这儿干嘛呢?”岑北亭笑眯眯地问。
没干嘛。
“哦,我知道了。”岑北亭在许欣开口前臭美地捋了捋刘海,说:“你是不是在偷看我打球呢?”
许欣:“……”
“嗨,这种事儿,”岑北亭啧啧道:“何必躲着呢?又不是不让你看,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咯。”
他得意洋洋地展开两条手臂,往后靠,躺在台阶上,他敞开了两条大长腿,一个人足足占了三个人的地儿。
看个屁!明明什么都没看!
许欣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了,白色球鞋在斑驳的树影上踩来踩去。
太自恋了,自恋鬼!操场是你家的吗?
就不能出来晒太阳吗?她愤然地擦了把脸上的汗。
“我没看你,”许欣闷闷地说:“我就出来透透气。”
“哦。”岑北亭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压根不信。
他笃定,许欣肯定是出来看他的,毕竟他这么帅气。
操场上的太阳太毒了,离开了篮球场,岑北亭也蔫了不少,他举起手背挡眼皮,懒洋洋地罗里吧嗦:“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没关系,真的,全校女生都爱看我打篮球,你是我同桌,就咱俩这关系,你想看我打球直接跟我说,我给你安排VIP席位,你也不用躲这儿偷偷摸摸。”
每次都是这样,岑北亭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让人脑溢血。
许欣努力深呼吸,压下被太阳烤出来的火气,说:“我不看篮球,看不懂!”
“看不懂?!”岑北亭一脸夸张,狐疑地瞪着许欣看来看去,“你智商,不至于吧。”
许欣:“……”
她撇撇嘴,说:“看不懂,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十个人,一个球,抢来抢去。”
岑北亭捂住胸口,做出马上要心肌梗塞的模样,他食指抵在手掌上,说:“你别说话了,再说话你和我两个人中间一定有一个要住院了。”
这时跟岑北亭同队的李晓侯过来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岑北亭!原来你躲这儿呢!撩妹子就撩妹子,把球给老子啊!”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抢岑北亭勾在手臂下的篮球。
岑北亭毫无防范之心,被李晓侯把篮球抢了过去。
“偷袭,靠!”岑北亭懒洋洋地说。
太阳太毒了,烤得橡胶操场要融化了。
岑北亭斜靠在台阶上,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他用手肘推了推许欣,说:“你猜男生为什么喜欢打篮球?”
许欣问:“为什么?”
岑北亭努了努嘴,对围在篮球场边那一圈儿花儿吹了一个熟练的口哨,说:“为了追女生呗,你看,来看篮球的都是漂亮妹子。”
许欣跟着岑北亭抬头看,不远处篮球场对角线的树荫下,十来个青春洋溢的女孩正穿着白色衬衣和红色超短裙跳操。
“嘘~”李晓侯吹了一声口哨,眼睛目不转睛,眼珠子恨不得都要蹬掉了,说:“看到了吗?那个是李梦……”
“谁啊?”岑北亭随口问。
“啧。”李晓侯嫌岑北亭打扰自己看美女,说:“白衣服那个啊!”
“你色盲吗?”岑北亭说:“她们谁穿的不是白衣服?”
“中间那个!”李晓侯吼道。他眼睛珠子恨不得要瞪出来了,问岑北亭,说:“你最喜欢哪个?”
岑北亭在眼皮前支凉棚,远远望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都喜欢啊。”
李晓侯用手腕夹岑北亭的脖子,他眼神期待地说:“认真点!中间那个!漂亮吧?是啦啦队队长。”
“还行,”他展开手臂,懒洋洋地靠在阶梯上,点评道:“看妹子,第一眼,一定看腿。首先,小腿一定要细、直,然后是膝盖,要平的,磕磕巴巴就不太好看,最好还要带点粉……”
说道这里,岑北亭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那双斜并在一起,靠在自己脚边的雪花似的脚踝上,真白,会反光似的。
许欣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黑。
她冷眼听完岑北亭滔滔不绝地跟李晓侯分享完如何正确地欣赏妹子的美貌,然后站起来对着岑北亭横在阶梯中间的大长腿踹了一脚,“岑北亭,你真猥琐。”
“靠,”岑北亭被踢得一脸懵,捂着腿说:“我怎么了?我说什么了?”
许欣转身就走。
岑北亭在身后喊,“你别走啊!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猥琐了?”
“喂!”
他在台阶上靠着,手掌在眼前搭凉帐,看着和李晓侯相反的方向,冲着许欣的背影直嚷嚷。“看妹子不先看腿看什么?看脸啊?”
许欣越走越远,岑北亭眯了眯眼。
他又啧了一声,他就知道,自己没说错,看女生,就应该先看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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