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之气自宗周末年便已蔚然成风,到先秦时代因律法森严而稍作收敛,等到先秦末年,前汉高祖登高一呼,从者云集,其中游侠者数不胜数。前汉高祖昔年亦为游侠,又得游侠追随而立国,于是前汉开国初年,游侠遍地。直至前汉武帝以游侠为兵,出征匈奴,再不复此情此景。后随仍有游侠之辈,却不可相提并论。
前汉末年,虎林郡虎城县连氏复立游侠名号,广纳人才。
虎城连氏何人?
一无名无姓的乞儿罢了,不知籍贯,不知父母,因其流落到虎城连家庄,濒临饿死之际被连家庄一老妇施舍了一碗稀饭,故而取姓为连,又因为他天生六指,便自唤连六。
连六流落在外,受尽白眼,因此更知晓雪中送炭的珍贵。他自幼多受连家庄老少恩惠,长至十五岁,决心报答连家庄,便去虎城谋生。是时天下已隐隐有了乱象,各地皆不安稳,朝廷已经无力管辖地方,自然不可能拨款,官道因此而连年失修,人马车具难行。各个乡里更是盗贼横行。
他自幼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心知刘汉气数已尽,此时正是做一番大事业的时候,便去投奔了虎林豪强水家。连六出身低微,放得下身段,长得却又不赖,加之会看人颜色,不多时便被重用,先是给水家年轻子弟做随从,后来成了府内的私兵,又得了读书写字的机会,等其长至二十岁,已经成了水家堡的总管,无论是年迈的家主还是年幼的公子小娘,皆十分信任他。之后水家家主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连六便成了水家的女婿。
水家家主临终前,为其改名为连虎,取表字啸林,将水家之事尽数托付。
他能被水家家主托付一家之事,一是因为他乃是孤家寡人,就算掌控了水家也翻不起大浪。二是水家家主嫡子年幼,难当大任,需要人照看。但随着其年龄渐长,渐渐地便会想要将权利夺回来。
连虎生性秉厚,重义气,轻钱财,水家家主对他恩重如山,他不愿意做那狼心狗肺的事,但水家嫡子步步紧逼,得陇望蜀,连虎在水家经营十五年,他如何肯就此放手?
连虎想争,那乳臭未干的嫡子又如何争得过他?不多时便全盘皆输,嫡子深恨不已,却又无可奈何,便放纵自己,沉湎于酒色之中,不久之后竟然落马而死。
水家子嗣里唯一被水家家主看中的就只有这个嫡子,其余庶子皆不被看重,更是早已被连虎收服,嫡子一死,水家大权尽在连虎手中。
连虎年过而立,是年为庚寅年,连遂改名为连寅。时天下大乱,匈奴兵锋直指中原,曲沃司姓率先立起勤王之旗,连寅斟酌许久,决定率兵起事。
为游侠立名。
但凡投奔而来的游侠,不问出身来历,皆可被重用。
然而连寅名义上是收拢游侠,实际上是在收拢和他同样出身的乞儿。除此之外,他自诩乃是连家庄人士,将连家庄连姓子弟当成乡党,连姓子弟在乱世中白捡了一个靠山,自然不会不愿意,于是连家庄就被绑到了连寅身上。
有水家的钱粮,有连家庄的乡党子弟,有同样出身的乞儿流民为私兵,连寅将这三者捏合在一起,才有了虎城连家,亦或是虎城连氏。
恰逢长安刘汉天子失德,天下狼烟四起,连寅趁机杀了虎林太守,夺其官位,自封为虎林太守。虎城乃是虎林的郡治,有连家子弟四处说合,又有本身在虎林就颇有威望的水家坐镇,连寅很快将虎林郡拿到了手里。
刘汉皇帝仓促之下,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虎林太守,连寅得寸进尺,又要了镇南将军的官位在身。
之后逐鹿天下,不必细说。
最后棋差一筹,败给曲沃司姓。
大晋立国。
连寅在输了之后早已十分疲惫,又因为独子体弱多病而忧心忡忡。他一生只有一子,因为独子自幼身体孱弱,哪怕成事了也很难继承他的位置,连寅在一开始便已经决定好,重用那些被他收留的乞儿。
门人子弟并非比不上血缘亲情牢靠,他认下许多个徒弟,其中天资聪颖的更是视若亲生。这成了连寅逐鹿天下时的主力,却也成了他灰心丧气之后的弊病,他不愿意再为所谓大业耗费心血了,他只想让他的独子活得再长一些,至少要比他活得长。
但他的门人子弟哪里愿意?只因为败了一场便将这江山拱手让人,谁会愿意?
这就成了大晋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连寅虽然不想再起终端,却也不想为大晋出力。只是到底迫于无奈,为了他徒弟们能有一条生路,他答应为大晋治江湖绿林。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则是,当年大晋还未立国时,曲沃司姓曾与鲜卑元氏有过大的冲突,一个司姓子弟抢了元氏少主的未婚妻,而元氏少主亲手射杀了那司姓子弟。而这司姓子弟,偏偏是大晋皇帝的异母弟。只是后来阴差阳错,大晋皇帝和元氏少主成了连襟,等到大晋立国,元氏少主被封侯,在长安活得十分滋润,大晋皇帝甚至将女儿嫁给了元氏的长子。
从这一点上来看,大晋皇帝应当不是个喜欢卸磨杀驴的人。
但连寅再精明,再深思熟虑,他也想不到连家没有被大晋皇帝卸磨杀驴,反而稀里糊涂地被人灭了门。
除了因为外出探亲而躲过一劫的孙女连静淞之外,连家上下无一活口。
江湖绿林皆悚然。
……
四百一十七口,死得干干净净。
连静淞站在虎城衙门里,怔怔地看着虎城县令。
“全都死了?你莫要诓我?”她说话间,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
虎城县令被她的泪晃得眼晕。
连静淞长得好看是远近闻名的,她五官长得端正,大小位置皆恰到好处,朱唇不点而红,肌肤又白,这倒也罢了,可偏偏长了双会说话的眼睛,眼尾有些狭长,笑起来便像是一弯新月一般,那双眼眸也是透亮的,像是上好的琉璃。
连静淞幼时到现在,见了这双眼睛的没有一个说她长得不好,想和连家定娃娃亲的比比皆是。自她过了十岁,相貌愈发出色,来说亲的媒人将门槛都踏破了好几个,若不是连家就这么一个女儿了,为了子嗣延续和家业,连静淞的母亲想着招个上门女婿,哪里会等到现在。
如今连静淞已经十六岁有余了,却还没有定亲,但媒人仍然络绎不绝,就可见一斑。
这眼泪往下一落,虎城县令的心就揪起来了,好好的姑娘哭的不声不响的,看着就叫人怜爱,哪个男人看了不心疼?他暗暗咽了咽喉咙,手不由自主地搭上了连静淞肩膀,嘴上说道:“你也是个苦命的,这事定然能查个水落石出,可你这将来……不若先在我这府里住下,我定会好好待你,绝不……”
话未说完,眼前刀光一闪,虎城县令感受着脖子上那冰凉的触感,大脑里的想入非非立刻烟消云散了。
连静淞手中短刀压在他脖子上,眼角还带着泪,眼睛里却闪着寒芒,冷声道:“莫要拿你的脏手碰我!”
“是……是,我不碰,有话好说,女侠,有话好好说……”
“我且问你,连家灭门一事,你便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虎城县令摇了摇头,动作做到一半就感觉到脖子上有细微的刺痛感,顿时两股抖若筛糠。
“没、没有……”
“你不老实。”连静淞一边说着,将刀锋向下压了几分。
“我真的不知道!”虎城县令慌张地大叫道:“只来了命令说是让我等闭户不出。”
“哪里来的命令?”
虎城县令抬手指了指头顶。
连静淞抿紧了唇,连牙齿也咬得紧紧的。
“算你识相。我连家四百一十七口暂放虎城义庄,若是丢了一具,小心你项上人头!”
虎城县令连忙应下。
等连静淞走了,他才一边抹着脖子上的伤口,一边忍不住吸凉气。
“小娘皮还怪厉害的,怪不得长安对连家如此不放心。”他一边说着,对着梁上招了招手,道:“追上去,将人给我绑回来。”
一道黑影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对着虎城县令道:“若非你以身犯险,她根本就走不脱,你是故意的?”
“你懂什么?让她跑了再抓回来,才能摆脱那些视线。”虎城县令笑道:“早些年我要娶为正妻,连家那个老不死的偏偏不肯,既然不肯,那就来给我做妾好了。绿林魁首?呵,那也得有命在。”
“莫要增添那许多麻烦。”
虎城县令眼睛一瞪,道:“你做还是不做?连家灭门可少不了你们的一份。”
那黑衣人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若不拿那圣旨出来……罢了,你且等着罢。”
虎城县令看着他离去,冷哼了一声,道:“你们要是没有这心,那道假圣旨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嘁。”
连静淞先去义庄看了连家上下的尸身,无论是下人还是子弟,都在这一处。她幼年丧父,被祖父抚养,在她离家之前母亲才病故,连家事宜由师伯代为掌管,又赶上外祖父身子不大好了,她去代母亲去侍奉外祖父,原本打算快去快回,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成了永别。
四百一十七口……天上……狗皇帝,你好狠的心!
连静淞恨得咬牙切齿,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又忍不住流泪。
连家子弟传承师徒多而父子少,她走之前将府里的事情暂且托付给了一位师伯,而这位一贯慈祥的师伯此刻却是面目狰狞地躺在义庄里,连耳朵都少了半只,满身血污。
——静淞,待你师弟长大了入赘给你好不好啊?
她牙齿咯咯作响,又看向一旁,却是一张年轻的面孔,脸颊白白净净的,眼眶上却只剩了两个窟窿。
——师姐!
“——啊!”她痛苦地低喊出声,脸颊上全是泪。
为什么?
为什么?!
狗皇帝……狗皇帝!
连静淞抹去脸上的泪,对着师伯三跪九叩,然后转身离去。
你以为连家灭了,这武林就受六扇门掌控了吗?
做梦。
她嗤笑一声,提着剑飞速向来时的路赶去。
连家子弟多是孤儿,只是上下一心,所以能坐稳这武林魁首的位置,但敌手若是大晋皇帝却是空有威望了。
功夫再强,强不过官兵。
所以连家轻而易举被灭了。
想复仇,就只能借刀。
“既然要灭连家满门,怎么不连我这个漏网之鱼一起灭了?”
她渐渐停下脚步。
“追了我一路了,阁下是什么人?”
一直紧紧跟在后头的几个蒙面大汉也跟着停下脚步,为首的一个狞笑道:“小娘皮,我们东家看上你这张脸了,不若随我们回去,吃香的喝辣的,也好安顿一生。”
连静淞只回头瞥了一眼,神情平淡,就又提着剑上路了。
为首的大汉顿时感觉面上无光,恶狠狠地道:“给我追!”
连静淞原本懒得这些贼人计较,当务之急是先出了虎城地界,天下之大,等她换身衣服抹一抹脸,除了相识的谁还认得她是谁?
只是后边这几个贼人穷追不舍的,令人心烦,又着实可恶。
连静淞得了连家灭门的消息之后是一路急行回来的,半口气都没歇,本就疲惫,跑了这么久愈发觉得体力不支了,再跑下去怕是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虽然这些脚步虚浮的大汉一看就是徒有虚表,只是……她看着堵在自己眼前的几个大汉,叹了口气,停住了步子。
这一处乃是一线天的地势,两边是峭壁,爬上去绝无可能,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坠在她后头的大汉气喘吁吁地追上了,道:“从这个方向出虎城只有这一条路,早料到你要走这边了,这下堵住了看你还怎么跑?”他喘了几口气,又狞笑道:“小娘皮,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怕是要杀人了。
连静淞沉默不语,缓缓从腰间抽出长剑。
“我祖父说,善用兵戈者,易被兵戈所杀,但不善者,必被兵戈所杀。我原本不想杀你们,这是你们逼我的。”
对面的大汉哈哈大笑,道:“胡言乱语,天下有那么多饿死病死的,难道这些也是死于兵戈吗?”
“你们不懂,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无论用得到用不到,我得会才行。”话音刚落,连静淞手握三尺青锋,直至大汉。
千军执法之际,却听到一阵碎石滚落的沙沙声,连静淞抬眼望去,看到一个样貌颇为俊秀的少年脚尖点在一棵树上,正待起跳,目光恰好望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
连静淞眼睁睁看着对方在空中的身子一歪,落在地上的部位就从脚尖变成了外脚踝。
“——”那少年的脸颊霎时就变得一片苍白,表情因为痛苦而显露出几分狰狞,连声音也带着几分哭腔:“对、对不住,崴脚了……容我缓缓。”
连静淞犹豫了一下,将头偏向另一边。
和她面对面的大汉:别偷着笑啊!不对,是别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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