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承佑这一夜没有睡好。
她做了一个混乱又漫长的梦,里面有她不曾见过面的生母,有亲手抚育她长大的皇祖父,待她冷漠地皇祖母,她的父皇,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的母后,和她年纪相仿的弟弟宁王,死了的六弟,郁郁而终的六弟生母,对她和蔼可亲的锦衣侯,比她皇祖母更平易近人的锦衣侯夫人,乐成郡主,还有齐王府里的诸多人手……
每一个人都出现在了她的梦里,他们沉着脸从她身边走过,连一句话都不肯说,每个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质问。
失望。
难过。
最后是连静淞的身影,笑起来那样好看的她满身血污地站在她眼前,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状,神情扭曲,眼神中满是憎恨。
——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肯救我?
——你明明可以救我!
——元家的恩惠都白给你了吗?
——白眼狼!
之后又是垂垂老矣的锦衣侯站在她身前,看待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将齐王府的人手撤走,我们元家不护这样狼心狗肺之人。
被毒死了的六弟也出现了,七窍流血地站在她眼前,神情可怖。
——哥哥……
——哥哥!
“——啊!”司承佑大叫一声,从梦里惊醒过来。
她坐起来,抱着被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背心湿了一片,额上全是冷汗。
在地板上睡着的青山立刻就醒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了过来,急道:“公子,公子!”
司承佑惊魂未定地看着青山焦急的脸,又看了看身处的地方,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是梦,只是个梦。
“什么时辰了?”她低声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青山借着昏暗的油灯,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漏刻,道:“才寅时三刻,时间还早,您再歇一会儿吧。”
寅时三刻。
司承佑抱着被子又躺了回去,她喃喃道:“卯时二刻再叫我起来。”
青山应了一声,看她脸上全是汗,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问店小二要了一盆温水,将自己的帕子在水里浸湿了又拧干,才递到司承佑耳朵边上,道:“公子,擦擦汗再睡吧,您这么睡怕是要感冒。”
司承佑伸手接过来,闭着眼睛在脸上胡乱地抹了抹,将帕子丢还给青山。
青山微微一叹。
他不是自幼跟着司承佑的,是先帝驾崩、今上登基之后,才被从锦衣卫里挑出来的,而原先伺候在司承佑身边的人,全都被处死了,因为照管不力。他对这件事有所耳闻,据传是司承佑当时在上林苑里跑马,不知为何负责伺候的人把马惊了,令司承佑被马从马背上甩了下来,有个忠心的内侍扑上去将马蹄子挡住,司承佑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那时先帝刚刚驾崩,宫里有些混乱,就叫人钻了空子。今上勃然大怒,处死了负责伺候的人,又将司承佑接进了未央宫住。而在那之前,先帝未驾崩时,司承佑也是随着先帝住在未央宫的,等先帝驾崩了,才搬出了未央宫。
他们这一批人是被先帝从上林苑里挑出来的,在锦衣卫里受训了几年,没日没夜的操练,目的只有一个,保住司承佑的命,无论什么情况,他的命才是最重要的。先帝驾崩之后,他们被今上从锦衣卫里调出来,原本是选了三百人进去,最终被调出来的只有一百人,而留在司承佑身边当随从的,只有十个人。
那些人不是不忠心,而是不那么忠心。
齐王府里的人手全都被换了一边,唯独他青山没有被换掉,就是因为,他随时都可以为司承佑舍了这条命。
只是很多时候,不是为其舍生忘死便能解决问题的,若是能用他一条贱命换司承佑下半辈子安稳无忧,不必再为争斗烦恼,他心甘情愿。
可他做不到。
“青山。”
“哎,公子。”
“你们锦衣卫一般,消息多久传回一次?”
“最迟不能超过一天。”青山回道,他意识到司承佑想问什么,道:“锦衣卫各地都有信鸽,魏超他们等到了另一处锦衣卫卫所便会用信鸽往回传消息的,最迟今天中午就能有消息。”
司承佑闭着眼睛,道:“有消息了来告诉我。”
“是。”
司承佑硬躺到卯时二刻才起来,青山让店小二送了热水和浴桶上来,在门外守着等司承佑沐浴结束。
因为身份的特殊性,司承佑是没有贴身伺候的宫女的,她皇祖父还在的时候有过,她皇祖父驾崩之后,这些人都被她父皇下令为皇祖父殉葬了,这个秘密就永远地埋在了土里。之后她每次出意外她父皇都要杀人,也未尝没有要保住这个秘密的意思。
她这个皇长子的身份,根本就是假的。若不是为了她父皇……她怎么会到如今地步?
司承佑坐在浴桶里,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来。
洗去了一身汗水,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司承佑示意青山可以进来了。青山应了一声,转头喊来店小二将水提出去。
“公子,咱今儿个去哪儿看看?”
司承佑想了想,道:“随便转转吧,先用饭。”
店小二将早饭端上来,清淡的小菜和稀饭,倒是挺合司承佑胃口,但她心里憋着事情,心不在焉地动两口,吃起来和味同嚼蜡也没甚区别了。青山有心想夸几句,看司承佑阴沉的脸色也不敢再说话了。
司承佑皱着眉头,看着那漏刻走过了辰时一刻、辰时二刻,还在慢腾腾地往辰时三刻走,脸色愈发地阴沉。
青山小心翼翼地端详她的神色,道:“公子,外头雨势不小,要不咱今儿先在房里歇着?”
司承佑筷子往桌上一丢,沉着脸道:“不吃了。你去锦衣卫问问信鸽什么时候回来。”
青山踮着脚跑了,穿着蓑衣顶着雨跑到锦衣卫卫所问了,又脚不沾地地跑了回来。
“公子,没回来!”
“没回来?”司承佑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信鸽没回来。”青山道:“这不对劲。连姑娘按理来说不会在荒郊野岭夜宿,如果她打算往长安去锦衣侯府,那么一定是往北走,我刚才特意问了,虎城往北不到两百里就是新乐城。按锦衣卫军马的行进速度来说,昨日午时刚过从虎城走,夜里一定到得了新乐城。
“就算不凑巧到了新乐城恰好城门关了,跟着她的两个锦衣卫也能想办法叫开城门让她进去,毕竟昨夜夜里就下了大雨。退一万步说,没能叫开城门,今日一早也该进去了。按锦衣卫的制度,无论发生了什么,消息的传递都是第一位的。”
“有没有信鸽迷失方向的可能?”
青山道:“没有。除非是被打落了,不然锦衣卫的信鸽是不可能走丢的。”
那就是出了意外。
是连静淞出了意外,还是锦衣卫的那两个军士出了意外?
“公子,我们……”
“此事在我,是我下令让他们跟着连姑娘的,如果真出了事情,该是我担责任。”司承佑道:“你现在去锦衣卫卫所,让刘千户带着锦衣卫的人将这两个军士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尽心尽力,无论事情结局如何都有赏钱。”
“是。”
“再、再顺便,顺便寻一下连姑娘。”司承佑轻咳了一下,道:“雨天路滑,她一个姑娘家骑着马在路上走不安全。”
“是。”青山面上不显,心里却是笑翻了天。他家殿下真是,说一千道一万,不还是放不下连姑娘么?
。锦衣侯的外孙嫁到齐王府来做正妃,绰绰有余了。这样的话锦衣侯更是可以理所当然地护着齐王府了,有锦衣侯护着,再有宵小敢对他家公子动手,那可真是反了天了。
青山面上带着笑去做事了。
等青山走了,司承佑拨开窗子,看着外面的雨幕,感觉心上的大石被挪走了一半,轻松了不少,另外一半还得等连静淞真的安全了才能被挪走。
但似乎,又不仅仅只是轻松了。
她摸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胸腔因为心脏的跳动而产生的震动,轻轻皱起眉头。
好像,还有点高兴?
为什么?
因为连静淞长得好看吗?
她想不通。
司承佑的皇祖父说过,想不通的事情可以先不想,总有想明白的一天,不要一直被一块石头绊着。她干脆就将这点想不通放下了。
一直等到巳时过半,青山才一身雨水地冲了回来,道:“公子,怕是真的出事了!虎城城外看见了昨日连姑娘骑的那匹马!”
司承佑心里咯噔一声,刚才的那点高兴立刻烟消云散,夜里的噩梦又浮现在她脑海里,她强按住心绪,咬着牙道:“那连姑娘呢?”
“连姑娘不见了踪影,但是马屁股上有伤,像是为了刺激马让马跑得更快才留下的伤痕。”青山道:“我刚才对照了一下,那伤是锦衣卫佩刀留下的。”
司承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去找,去找!倘若连姑娘出了什么差错,我这辈子就再也没有脸面登门锦衣侯府了!”
这一刻,司承佑无比痛恨昨日那个优柔寡断的自己。
什么狗屁自身难保,她就是怕,她就是不敢!
她就是狼心狗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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