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皇帝昝宁不言声,慢慢品茶,喝够了,又摊开书读了一会儿,心浮气躁,时不时要瞟瞟她,接着心里又说:这是养气降心的功夫,若是克制住好奇,倒是等她先出动静才好拿她个正着。
的确,蹲久了觉得跪着舒服,跪久了又膝头发痛,只想赶紧换个姿势。
李夕月咬着牙忍耐,肚子里把皇帝骂了千万遍,脸上又不敢有表现,最后只能用手抠金砖地纹丝密合的砖缝,来排解膝头疼痛的感觉。
抠了一会儿砖缝,因为实在太无聊,分散不了注意力,李夕月的目光瞟到一旁地上撒的那几十根规矩草上。
上次随姑姑过来擦地,她就琢磨着应该怎样才可以在擦完地后更快地把草摆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一直无解。这会儿不如就想想这个问题来排解难受。
先沉不住气的,果然是还想着“养气降心”的皇帝。一杯茶都喝完了,下头那人还静悄悄跪着,他好奇呀,特别想看看她这会儿是怎么样的怪相。
于是从书上沿抬眼窥她:小丫头正歪着脑袋,手指在地面上划来划去,大概是想什么事儿想得很出神。而她一出神,嘴角就带着一丝笑,而一笑起来,脸颊上就出现了两个小酒窝。
不知为什么,见惯了各色美人儿的皇帝,此刻却突然觉得挪不开眼睛。
突然,东暖阁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在门外说:“万岁爷,六百里加急!”
六百里加急是地方奏报中最紧急的一类。一般,不是重大军务,就是督抚一级的官员突然在地方去世,方面上有重大变动。
因此皇帝绝不敢怠慢,说了声“知道了!奏折匣子捧到西暖阁去候着。”就起身蹬鞋。
李夕月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去帮忙,但见皇帝心急了老拔不上鞋后跟的模样,还是心头一软,膝行上前帮他把踩在脚底的鞋后跟拔上了。
皇帝也没谢谢她,只皱眉骂做鞋的:“做双鞋那么紧小做什么?穿起来费劲!你给我找另一双备着换用。”
说完愣了愣,看见李夕月有些无措。他清了清喉咙,又说:“你一会儿找司寝的宫女办。”然后匆匆到西边的暖阁里去看折子了。
李夕月心里雀跃——总算能站起来了!这主子不比颖贵人好伺候啊,罚人跪起来不带看时间的。
她到门外后挠挠头皮,低声下气地请教外头伺候的小太监,才跟着他的指点,七绕八绕地找到负责东暖阁保管皇帝衣物的大宫女。
大宫女听她说是皇帝的吩咐,脸色立刻肃穆了,最后恭恭敬敬说了声“是”,还恭恭敬敬把李夕月送回到她和白荼居住的那间屋子里。
李夕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进门见白荼安安静静做针黹,不由笑着说:“姑姑,刚刚给万岁爷传了个话,司寝的那位姑姑对我好客气呢。”
白荼拿针擦擦头皮,好笑地说:“哦哟,这可是口含天宪了!”
“啊?”
白荼用通俗的话给她譬解:“万岁爷的吩咐,你传给别人,不就代为传旨么?”
“哦!”
心里不禁有点小得意,连膝盖都不觉得疼了。
白荼见她那样儿,又好气又好笑,放下针线簸箩,说:“你今儿个真长脸啊!”
李夕月一听:坏了!
知道这不是句好话,赶紧皮了脸笑:“姑姑,我第一次当差嘛……”
白荼说:“对!要是第一回当差呢不小心打翻了灯烛,谁还给你留脑袋呢?”
突然就峻厉起来:“手伸出来摊平!不打不长记性!”
李夕月知道宫里规矩严,不敢不遵,见白荼拿着裁剪衣服的竹尺就这么过来了,既紧张又没奈何。她小心翼翼把两只手伸出来,掌心打开来粉嘟嘟的还在颤抖。她苦着脸强笑:“姑姑,万岁爷不罚我跪了半天么?”
“你不提这茬儿还好!”白荼毫不留情一尺子打在她手掌心里,嘴里训斥,“只有万岁爷催你,有你催万岁爷的?这点子耐性都没有,该打!”
李夕月痛得挨打那只手颤巍巍的,哭丧着脸说:“我以后不敢了。”趁白荼不注意,赶紧换了另一只手在上面挨打。一交一替的,稍微好过些。
白荼倒也不是个狠心的主儿,不仅假装没看见她换手,下手还越来越轻。见她最后倒抽着气“咝溜溜”地几乎要哭出声了,才停下说:“万岁爷瞧你新鲜,你也别蹬鼻子上脸,以为他没有雷霆手段。”
“我知道了……”李夕月犹自捧着自己的手举着。
白荼说:“别动。”去抽斗里翻了一瓶药膏,给她掌心擦了擦,李夕月顿时感觉凉爽多了,肿起来的地方也能动了,不妨碍活动。
吃饭的时候,白荼倒格外照顾她,见她用筷子有些不便,就不断地夹菜到她碗里,最后叹口气说:“我瞧你也不像有什么非分之想的人。尽心尽力伺候几年,早点放出去。伺候养心殿的宫女在外面颇为抬得起头——只是这几年要慎之又慎。”
李夕月小心翼翼问:“什么非分之想啊?”
白荼锐利地盯着她,盯了一会儿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压低声音说:“你总知道万岁爷的生母原也是位普通宫人?”
李夕月点点头:“这不大家都知道吗?”
白荼欲言又止了一下,忍不住还是说:“万岁爷行六,上头还有五个哥哥,夭折了三个,他也只算个老三。母后皇太后原来还有个嫡子。后来嘛,嫡子也早夭,先帝宫里就有些波诡云谲了,外头说当今万岁爷谦和孝顺,先帝爷才中了意,在正大光明匾额后头手书了万岁爷的名字;内里也有人传,太后出力颇多,远远强于万岁爷身份低微的生母,所以先帝爷才首肯的。你想想,万岁爷能不孝顺这位嫡母么?”
李夕月一方面听懂了,另一方面还是有点糊涂:“当然要孝顺。但是……”
白荼当然明白她一脸迷糊的原因。
宫人们日长无聊,喜欢悄摸摸传些话丰富丰富时光。只是也害怕说错了那句小命不保还连累家人,所以又是惯于神神秘秘。
白荼一脸警惕,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四围,才神秘兮兮说:“皇后和太后都是纳兰氏的,你想想。”
李夕月有些明白了:大约太后要皇帝投桃报李,把自家姑娘塞过来了,估摸着皇帝还不喜欢——上次听戏,夫妻俩那貌合神离的样子,连她都看出来了。
“所以,万岁爷喜欢其他各宫的小主儿?”她说。
白荼伸出一根手指摇摇:“也不。正经八百的户部选秀,太后坐主座,万岁爷和皇后分侍两旁。太后看中了,回头问:‘留吧?’万岁爷就说‘留牌子。’皇后主子也跟着点头,夸‘皇额涅眼光真是好!’太后摇头说:‘这个不行,撂牌子。’万岁爷就说‘撂牌子。’皇后主子也跟着摇头:‘确实呢,还差点……’顺着评点一番这里头的意思。啧啧,这情形,你再品品。”
李夕月听这叙述,敢情皇帝是个傀儡啊!选出来的妃子,都是太后喜欢的,估计他心里再有几分抗拒,对她们就愈发没感觉了。
想想也有些像,怪道他眉心早早地有一路浅纹,怪道看他很少有笑模样。
白荼见李夕月得窍的样子,笑道:“有人还说呢,万岁爷想着自己个儿的出身,所以倒格外喜欢……他自己瞧上的。”
这话说的吞吐,所以有些费解,也是李夕月见识毕竟不够的缘故。她眨巴眨巴眼睛说:“难不成万岁爷喜欢——”想想后半句不对,她没敢说出来。
白荼顾左右说:“不早了,睡吧睡吧。”收拾了碗筷、针线和药膏。
李夕月一边给两个人铺床,一边心里琢磨:白荼的意思好像是在说她李夕月。但又叫她别生非分之想。
她心里其实有些不高兴起来。
等吹了灯,上了床,李夕月按着宫里的规矩侧着身子,像张弓一样躺着,平日里沾枕就着,今天脑子里乱了好一阵。
她从来就没什么非分之想!她也不稀罕皇帝!她就想早早地完了这件包衣家姑娘的差役,早早地回家!
回家后嫁亦武也行,其他人也行。即便先得做好多年媳妇,要看婆婆脸色,要平衡妯娌小姑子们,但总归在家里是个少奶奶,说话有地位的。哪像在皇帝面前永远是战战兢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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