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琢磨御案边的那个霁红瓶子该配什么花草好看,白荼拉了李夕月一把:“快些去净手,一会儿万岁爷叫起儿回来,我们要伺候茶水。”
李夕月听到伺候茶水——前车之鉴犹在,已经有点慌了——才给他用茶水栽赃过一回,简直又恼又没处发作。她期期艾艾说:“我……我哪儿会啊!”
白荼说:“我知道你不会,但迟早得学!奉茶是个细巧活,茶水怎么泡出香气,水色怎么泡成碧色,温度怎么根据主子的需要调得适口……件件都是学问。”
白荼带着李夕月到一旁隐蔽的小围房里,让小太监倒了温水净手,边洗手边说:“就说这水温,就有讲究:冬天不能太温,夏天却肯定不能烫了。主子心情闲适品茶的温度和口渴急着喝水的温度肯定不一样。都得自己琢磨。再一点,奉茶的时候格外要当心。滚烫的水泼两滴在万岁爷手上,或是看的折子和书上——得,他心情好,你挨顿板子还能活;心情不好,打算着‘回姥姥家’吧。”
“谁还故意的啊!”
“那谁让人托生在帝王家,还成了皇帝呢?”白荼反问说。
最后自己都气乐了:“到底进宫时间太短,宫里的‘颜色’还没让你看够,瞧瞧这一脑门子的大小姐做派!”
李夕月又是吐舌头,心里想:敢情他没打杀我,算是仁君?
白荼警告道:“你这条舌头可得管管好!养心殿的宫女讲究满脸喜庆、笑不露齿,你天天做这些怪相,仔细哪天惹恼了万岁爷!”
她自语道:“不成!我做你的姑姑,就该教导你规矩。今儿回去打十个手板,给你长长记性。”
李夕月见她拉长着脸,虽然有些委屈也不敢说了,只能给自己鼓气:十个手板就十个手板吧。自个儿在家不好好读书做针黹的时候,额涅也拿缝衣尺揍过她,疼一会就过去了,也不至于捱不住。
见白荼去拎茶壶,赶紧先上前帮忙。
白荼倒是真尽心教她——宫里掌要务的大宫女,到了放出去之前,必须教养出合适的徒弟来接班才行。于是乎把怎么煮玉泉水、怎么取茶、皇帝爱喝什么茶、要焖多久……一点一点地说给夕月听。见她听多了开始稀里糊涂也不怪她,而是说:“放心,没那么快就让你上手伺候的,你怕掉脑袋,我也怕被你连累得挨板子不是?天天听,用心学,除非是个木头人,不然没有学不会的。你是万岁爷钦点的,估摸着他总是看你聪明。”
说完,白荼瞟了夕月一眼,又说:“水温要再高点——君山茶,要起‘蟹眼’的时候冲泡才最能激出茶香。你得盯着银铫子细细看。”
而李夕月一手扇小泥炉里的水,一边努力地、细细地看银铫子里的水的时候,白荼有功夫细细在看她。
李夕月刚进门的时候,大家都是好奇的。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贵冲白荼好好地使了个眼色。接着知道这小丫头并没有什么家世背景,却为皇帝钦点了带进养心殿,实在是费思量。
或者是喜欢她的美貌?
这会儿再仔细端详她,也不觉得是貌若天仙、能让男人们神魂颠倒的美人儿。只能说哪儿哪儿都长得很“舒服”,凝神噘嘴的样子有几分稚拙的可爱,若要拿了她和皇帝的一众后妃比——白荼伺候过养心殿后围房等候宣召的所有娘娘们——面前这位大概也就是强过皇后和丽妃,不如其他人多矣!
但是,皇后和丽妃是什么身份呀!
白荼心里想着那两位主子,情不自禁摇了摇头,暗道一声“冤孽”。
又或许,皇帝有什么整肃后宫的谋划?倒不知她主子——那新进宫的颖贵人又有什么来路?是不是能让皇帝当铳子里的弹丸,打击打击他厌恶的那几个人?
想得脑壳痛,而李夕月在那里大呼小叫:“姑姑,水好了!这是不是就是‘蟹眼’?”
白荼扭脸一瞧,顿时气得拧了李夕月胳膊一下:“这都大滚了!你泡茉莉香片儿还是普洱呢?”
李夕月忙停了扇子,又从舀子里舀了冷水,“哗啦”往银铫子里一倒。水立刻止沸,甚至连一个咕嘟泡都冒不上来了。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太监的叫吃声。
白荼脸色都白了:“万岁爷叫起结束,回来定然就是要茶!”看了看那平静的水面,不由长叹了口气:“我第一回当差当这么失败!”
李夕月自知犯了错,此刻只想着补救,指指一旁的几个不熄火的炉子和上头的各式铜铁壶问:“用这里的水替代不行吗?”
白荼一边和她一起给小炉摇扇,一边咬牙切齿说:“那边是御河里取的水,只供洗手梳妆用;万岁爷喝茶用膳,只用玉泉山的上游泉水,每天黎明一桶一桶从玉泉山运来的。”
“能有多大不同?”
“不同可大了!”白荼见水好容易又浮起了一些气泡,没好气说,“万岁爷一口就能尝出来!他不仅能尝出玉泉山,还能尝出无根雨水、梅花上的雪水、荷蕊上的露水……你拿洗手的御河水给他喝——哼哼。”
她提壶冲茶,小心地又颠又簸的。听见里面叫上茶,忙唤夕月带好装冷下的玉泉水的银壶,进东暖阁奉茶去了。
皇帝正口渴,刚刚在打帘子的瞬间看见她把李夕月留在外头,于是瞥了一眼白荼,说:“把那个叫进来,学着伺候。”
白荼陪着小心斟好了茶,茶叶的多寡是算好了的,略兑一些凉水后,温凉、浓淡正适口——看出皇帝进门略有焦灼,嘴角也有些发干,估摸着是喝急茶。
俟皇帝啜饮得满意,她低声道:“回万岁爷,李夕月规矩学得太稀松,怕气到万岁爷。”
皇帝冷哼一声:“朕是有话问她。”
这下白荼绝不敢打挡了,急忙道声:“是,奴才这就去传唤李夕月。”
李夕月忐忑地进门,按着宫女的规制一般是蹲安。但是皇帝总不叫她起身,久了,蹲着比跪着可累多了,李夕月实在想挪一挪腿,怕被发现失仪,于是偷偷抬眼,先瞥了一眼白荼——白荼正小心关注着皇帝;于是她又偷眼看皇帝。
这下吓了一跳,皇帝正盯着她看。问题是眸子里又不是那种宽容和气的光,倒是半眯着眼睛,像打量猎物似的打量的神气儿。
李夕月动也不敢动了,战战兢兢问:“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哼了一声,一句没说,但仿佛在说:没吩咐不行么?
李夕月心道,大概还是那时候得罪他了,他使促狭,用这种叫人有苦说不出的法子来整她。还不如干干脆脆把她打一顿撵出宫去,大不了她背着耻辱,一辈子不嫁人就完了。
她心一横,又低了低头问:“奴才没听清……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白荼比她还紧张:这小妮子皮痒么?这是催皇帝叫她起身?
皇帝只能说:“自然有话要问你!”说得挺凶的。
李夕月就势从蹲安变成跪姿,还好好磕了个头:“奴才自知前头犯了大过,蒙万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了奴才,奴才以后一定为万岁爷效忠效死!”
她这话从她阿玛那里听来,原是嘲笑内务府那些颟顸又贪贿的官儿们剖白时奴颜婢膝模样的,没成想今日现成用上了。
当然,在皇帝听来,未免不伦不类,真和听笑话一样。
但,再想一想,人家姑娘一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帽子扣下来了,他是抓以前哪件事来整她比较合适呢?
皇帝自当皇子以来就被训导要喜怒不形于色,登极几年历练了也不少,怎么使用自己的帝王威严也慢慢有了心得。这会儿最宜不说话,不怒自威,默然的氛围会叫人紧张——他倒不信她皮厚到全然不顾天威!
于是他微微扯了扯唇角,对白荼说:“她是个不怕死的,自然不用人陪。你先出去。”
皇帝好整以暇坐着喝第二杯茶,这杯没有兑凉水,浓洌而滚烫,得慢慢品。时不时瞥瞥下首跪着的这个姑娘,莫名有种快意。
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非要和她过不去——其实若是想借什么事责罚她,指名叫有司去办就行了,只需要暗示暗示,那里自然晓得轻重。
大概是在宫里每天一成不变的日子过闷了,突然有个傻妞拿来开开胃,觉得挺有意思的。
不过,有时候也觉得这“傻妞”也算不上很傻,那些傻话说得恰到好处,傻事也做得叫人刮目。
皇帝暗道:像个有趣的对手,也别太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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