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徳廖夫很快回到了车内,他的神色不再充满焦躁,明显轻松了很多。
我猜想比亚应该没什么大碍。这对安徳廖夫是个好消息,虽然比亚只是一匹马。
在人类的价值体系里,其它除过人以外的生物的离去似乎被普遍认为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当一个人因为陪伴他数十年的猫咪去世而悲痛欲绝时,旁人的反应大多会不以为然,人们会觉得这种生物是可替代的,所以会惊诧于他的悲伤,甚至嘲笑他的脆弱。
这是人们对自身种群的认同性,本无可厚非,可与之而来的排斥反应会让人们轻视其他生物、种群,情绪会随着自身的强大而加剧,直至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最后波及人类自身。
疼痛落在别人的身上时,人们是无法感受的,即使会付出诸如同情之类的恻隐之心,也仅仅是怜悯而已。自然而然,现实中不存在也不会有存在感同身受这种情感。尽管不想承认,单你的痛苦永远都只是你的痛苦,无论你大声地□□还是沉默的压抑,你所背负的不会消失、不会转移。
我陪你一起痛苦,来自于《魂断蓝桥》中很美的一句情话,可同样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不会有“我,陪着你,一起,痛苦“,而是我陪着你,看着你痛苦,或者更深层次的我陪着你,看着你的痛苦,而感到痛苦。虽然彼此陪伴,但却无法在心灵上相互依靠。
即使我对安徳廖沙的关怀不掺一丝虚假,我真的很担心他,但实际上,他的感受我无法体会。也许他会因为这些情感而感到安慰,但也只限于此了。
纵然我真挚的情感作用有限,那么它可以被贴上无关紧要的标签吗?不是的,尽管无用,这也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伤痛可以付出的最大的善意。
即便它在现实投射出的光芒是如此微弱、无力。
我重新系上安全带,头靠在半开的窗户上。
安徳廖沙没有发动车子也没有关上窗户,闭着双眼一言不发地靠坐,他和我一样谁都不觉得冷,或者都需要这股凉意。
于是窗户保持着半开,寒风依旧冷冽,呼啸着怒吼着。
将脸埋入手掌中,安徳廖沙深深的的叹口气,他的声音中透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在风声里显得有些嘶哑:“我以为比亚会死···”
我见过友善淘气的他,庄重严肃的他,骄傲毒舌的他。这是时刻保持着风度的安徳廖沙从未展现的另一面。
伸出手拍拍安徳廖沙的肩膀:“现在它没事了吗?”
“嗯,只是传染性的寄生虫感染,所以它没事了。”安徳廖沙坐直身体目视着漆黑一片的前方。
“它没事了。”我轻轻的附和。安徳廖沙是个很坚强的人,我的同情与安慰只能带给他负担。
静默的空间让时间像游鱼般穿梭而过,安徳廖沙的状态好转了些许。
“比亚,是妈妈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如果比亚不在了,我就彻底失去她了”他的声音里没有过多的情绪,带着一丝自嘲“我其实早就失去她了,是我在闹别扭,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肯承认。”
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无力到了极点,但我不想面对这样的安徳廖沙束手无策。
“嘿,小子,你还是我的安徳廖沙哥哥吗?”我破天荒的没有在安徳廖沙的纠正下第一次如此称呼他。
我不顾安徳廖沙投来惊诧的目光,自顾自的说着:“你总是嘲笑我是小孩子,你又有多成熟?你没有失去你的妈妈,她只是未能陪在你的身边。大人们有他们自己的问题,那也许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所以不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发脾气。你知道的,你的妈妈很爱你。”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渐渐低沉下来,“你明白什么是失去吗?失去是死了,不存在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不论你有多懊悔,都换不回她了,像我妈妈那样······”
安徳廖沙顿住了,他死死的盯住我的脸庞。我心里发虚,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我没有体会过失去母亲的悲伤,可在霎那间,陌生的痛楚袭上胸口,那种涩涩的阵痛让我禁不住鼻头发酸。
突然传来一阵轻笑,安徳廖沙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正常,带着几分感慨:“我这是被你教训了吗?”
“嗯,不要轻易说出失去。”伸出手抹抹眼角涌出的湿润,悲伤缓慢退去:“即使妈妈离开了,可她仍停留在我的内心,我也未曾失去过她。”
厚厚的回忆层层堆积,形成无法遗忘的爱。
安徳廖沙发动车子驶离马场,车前的远光灯照亮了一望无际地黑暗。他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在我十岁时,妈妈曾短暂的有过一个女儿,后来不幸在意外中流产。可我总在想,如果她活下来,该是什么模样?现在想想,可能和你很相像。”
我没有接话。无法想象安徳廖沙的小妹妹是个如何可爱的小姑娘,但绝不是我这样的,像我这样的人。
很快驶入了卢布廖夫的区域。荒无人烟的道路上不见任何车辆。熟悉的气息让我有些欣喜,我不禁感叹:“这才是卢布廖夫······”
安徳廖沙闻言嗤笑一声,满点复活“凭着深夜里连个路灯都没有的能见度,弗洛夏,眨巴眨巴你闪亮亮的大眼睛告诉我,能看见些什么,嗯?”他的尾音带着调笑,“你的眼睛是装上了红外扫描仪吗?”
安徳廖沙的侧脸在车内微弱的光线里忽明忽暗,他的嘴角挂着笑意,脸上丝毫看不出异样。
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是卢布廖夫的感觉。”我用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的世界。黑夜里的卢布廖夫岑寂阒然,白日里压抑的喧嚣鼓噪归于贫瘠,没入尘土。瞬间掠过的树影消失了威严的遮天蔽日,与高低起伏的山脉模糊了边缘,被融化,消解,留下了片片轻薄的灰色雾气。
我们还是没能赶在八点前回到家中。
车子稳稳地停台阶下,安德烈管家早早地候在车前方,他走过来为我打开车门。
“谢谢你,我今天过得很愉快。”我有气无力地对安徳廖沙挥挥手,将一只脚跨出了车门。在卢布廖夫的日子,可没有今天这样的运动量。仅仅度过一个白天,一半的时间只是坐在车里无所事事,但对我来说却像花费了大半个星期的精力。可见平日里,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柴。
“等等,弗洛夏。”安徳廖沙拉住我,他绅士地从后座拿出了一个米黄色、系着可爱蝴蝶结的小盒子放在我的腿上,“这是送你的礼物。”
盒子里的是一部手机。我吃惊的看着安徳廖沙,我觉得脑子像卡住了,竟然问他:“这是什么?”
安徳廖沙挑挑眉头,没有在意我的愚蠢,相处的这些时间,他开始习惯我时不时的神经错乱:“可爱的弗洛夏,我相信你知道这是手机,将它送给你是因为你需要。”安徳廖沙低下头与我平视,用两只手指捏了捏我的脸,“我明天要回学校了,手机里有我的号码,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打电话告诉我,好吗?”他的眼神温柔平和,似乎直直地望入了我内心深处。
“好。”我讷讷地轻声回应他,攥紧沉甸甸的手机。我一脸平静的表面下,内心被丝丝缕缕的温暖入侵,钻入心扉,欣喜与难过交织,幻化成说不清楚的滋味,被感动地一塌糊涂。
安徳廖沙掖了掖我松开的衣领,也朝我挥挥手,“那么,做个好梦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大脑还是立刻做出判断,拉住安徳廖沙的手:“你不进去吗?”
安徳廖沙缓缓绽出微笑,他的语气像哄弄哭泣的婴儿:“弗洛夏该去睡觉了,不然就会长不高了。”
我站在安德烈管家身前,目送着安徳廖夫的车消失在风影绰绰的冷杉中。
安徳廖沙需要一个人的时间,虽然不像我总是用自我折磨来缓解绝望拖延奔溃的爆发。
人们想要力量,就需要坚强。大抵是遮住最脆弱的部分,小心翼翼的地隐藏。
房子里熟悉的气息让我感到安心。接过安德烈手中的热可可,我得知了索菲亚陪着马尔金先生出席晚宴还没有回来,这是今天最后的好消息。
翻腾的疲惫继续发酵,磅礴气势地掀起滔天巨浪。抬手揉揉干涩的双眼,我打了个哈气。对面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十一,可房子外仍一片寂静。
看来该放弃继续在大厅里等待索菲亚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明天再问她关于入学的详细信息也不迟。我在心中暗暗决定。
夜深了,我该听从安徳廖沙的劝告去睡觉了。将手中已经续到第三杯的热可可放在一旁的托盘上,我向安德烈道过晚安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今天是很特别的一天,许多情绪挤挤嚷嚷夹杂在一起,我体会到了不同的感受。有些新奇,有些陌生。似乎我那个用来窥视外界的小小的洞口被凿开一些,和煦的光线进入了我的世界
甜腻腻的味道还残存在唇齿之间。我躺在床上,思念着刚刚逝去的睡意。
我揉着困倦无比的双眼,告诉自己,今天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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